是哪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过: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短暂的瞬间认识自己......朱丽在这个温柔的午后一直努力回忆这位作家的名字。他想这个作家不一定很著名,因为他喜欢读一些人们不常谈论的书。其实这不过是平常的冬日的午后,但朱丽在这个午后找到一种温柔的感觉,他觉得这是个温柔的午后,尽管他一直都没想起那位作家的名字。
下午两点多他换好衣服,离开地下室住处,马上感到阳光温和的拥抱,他感谢老天爷,在他又回小乔家的这一天安排了这么好的天气,有阳光仿佛就是好兆。
他提着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着自己的换洗衣服。拎着换洗衣服在大街上转悠,好像加入了游击队。如果再有一次抵抗入侵者的战争,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游击队员,因为这一直是他无法放弃的愿望。
他走到中心广场附近,决定先去“男仕发廊”理个发。这是个专门接待男人的发廊,落地门窗雅致华贵,室内陈设一律是浅灰色的冷调子。这个发廊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价格昂贵。朱丽喜欢在这里理发,当然不是因为价格偏高,而是这儿有一个女理发师,朱丽觉得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他甚至怀疑过这个女人是机器人。
她个子不高,身体偏瘦,五官端正但不妩媚。她第一次为朱丽理发时,朱丽就格外注意这个女人了。她的微笑使人感到舒服:既亲切又客气;不卑不亢却使人信赖,相信她的真诚的笑意发自心底。令朱丽感到奇妙的是,她第九次迎接朱丽的微笑竞同第一次一样,丝毫不为彼此更加熟悉而变得随便或亲密。朱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恒定的微笑,将永远如此。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朱丽大惑不解。
除了简短地询问顾客对发式的要求,她便不再说什么,精神集中地摆弄头发,脸上的表情松弛淡然。有时朱丽等候着,发现有的顾客也和他一样主动询问一些与理发无关的事,她都回答得既温和又简短,很快就使对方打消聊天的念头,而把感受集中在她的双手上。朱丽觉得把脑袋交给这个女人的双手,是种享受。无论洗发还是擦干,她从不会弄疼你。她的动作迅捷有力,可是当她的双手将力量作用到你的头上时,除了用力你还能感到几分绝不缠绵的轻柔。也许上帝只赋予这个女人一种天赋,那就是把握分寸。朱丽想,一个能够把握分寸,不,是总能把握分寸的女人,魅力也将永存。他曾经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上这个女人了,但他马上做出了否定回答。他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但他会对她着迷很久很久。他想,只要这个发廊存在,只要这个女理发师在这儿工作(根据她的外表,朱丽估计她至少可以为这个发廊继续工作二十五年),只要他有足够的钱,他不会去别的地方理发。他的头发属于这个女人,但他绝不会勾引她,一次也不会。他在第四次理发时就这么决定了。
朱丽跟着这个女理发师去洗头。当她用干燥的大毛巾从他耳旁伸过来,为他擦去眼睛四周的水和洗发液的泡沫,然后两手按住毛巾向上一兜,里住朱丽湿漉漉的头发时,朱丽睁开眼睛从侧面的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头发包在浅黄色的干爽的毛巾中,接受着女理发师的揉搓,顿时对自己的生活生出几分满意。理完发回到小乔那里,按部就班心平气和地处理最后的事情——离婚,还能发生什么更坏的事情吗?他跟着理发师回到椅子上,通过镜子他发现广场外侧有一辆无轨电车抛锚了。他想,他的生活也许不像他想的那样可怕,因为它差不多是糟糕到极限了,不会更糟。想到这儿他对镜子微笑一下,发生这么多事,他终于挺过来了。他是这么想的。女理发师终于对他镜中的微笑做出了回答,“今天天气很好。”她说。
离开理发店,朱丽精神抖擞,他看看表还有时间,决定再走几个街区,再乘车。他离开中心广场的环形路,拐进一条小街,小街上是高干住宅区,格外幽静,是闹市中的一片静土。从一幢幢洋房的围墙下走过时,朱丽想,女人会不会都有过这样的愿望,有朝一日通过婚姻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来。
走到小街的尽头,朱丽发现自己离家很近了。他在路边站了一小会儿,突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有点怪。他的好心情来得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从前记住的一句话,但又想不起说这句话的作家作品。他没想回家,却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朱丽掏出烟,点着一支,同样突然地决定回家取几个反转胶卷儿。他路过电话亭时赶走了事先打个电话的念头,他要回自己的家,用不着跟任何人打招呼。安奇男朋友的出现,使朱丽在许多方面理直气壮起来。他不再像开始那样觉得歉疚。当朱丽再一次望见那幢灰色的居民楼时,心情重新好起来。他真的有些想念这里了。
任何人都不能发现命运正牵着自己的手。朱丽在开门之前敲门的举动绝非出于情愿,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没有回答,他用钥匙打开房门。厅里静静的,有股几天没打扫过的陈旧气味。卧室的门和冰箱的门都紧闭着。小约的房门欠着缝隙,仿佛这意味着主人不在。朱丽没有脱鞋,径直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五个胶卷,放进旅行包里。然后他在卧室门前站了几秒钟,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tore)
安奇躺在床上。床边靠近他这侧放着两把吃饭时坐的木椅。木椅上分别放着电饭锅和暖瓶。暖瓶旁边有水杯、麦乳精、豆奶粉。靠近窗户那侧床边放了两个小木凳,一个木凳上放着洗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清水;另一个木凳上放着毛巾和香皂。床头柜上放着饭盒,朱丽看见筷子里一半外一半地插在饭盒里。
朱丽脱了鞋,走近安奇,安奇无言地看着丈夫。安奇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朱丽,目光丝毫无意躲闪,好像丈夫三分钟前才出去,只不过现在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朱丽问得很恳切,他从安奇过于平静的脸上猜到,她一定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过,并且悟到了一些东西,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夏娃病了。”安奇回答时稍稍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仿佛是忧伤乐段的一个不和谐音,一闪即逝。
朱丽不知道该从哪儿靠近那张床。躺在床上的安奇,围在床旁的东西,让他想起灵堂中躺在一堆假花中的死者。他马上驱走这个印象,坐到床脚,他的手下意识地搭在安奇的被上,他觉得这房间的氛围十分压抑。
“到底怎么了?”
“夏娃病了。”安奇又一次回答时没再笑。
朱丽突然明白了安奇的病是什么,他站起来,靠着衣柜站着,接着他又为自己唐突的反应难过。虽然这是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妻子因为别的男人做流产手术时的正常反应。他看一眼安奇,希望她没有察觉他刚才的变比。
安奇的目光看着别处,一张平静的脸十分洁白。
“他呢?”朱丽问。
“夏娃没让他来。”
“谁照顾你?”
“夏娃自己。”安奇没说吴曼下班后会过来替她料理一下,她不愿朱丽误解吴曼,以为吴曼在起推波助澜的作用。
“懂了。”尹初召走过去,伸手掀开电饭锅的盖子,里面是粘乎乎的小米粥,他看一眼安奇,安奇的目光勇敢地迎向他,但没有任何锋芒。朱丽轻轻盖上饭锅,十三年夫妻,他能马上从安奇自然但不自艾的目光中明白,她要惩罚自己,甚至不放过任何自夏娃折磨的机会。
“回来取东西?”安奇问。
“不。”朱丽说完端起电饭锅,“夏娃在小约房间睡一晚,没地方去了。行么?”他一边问一边朝外走,并不想听到回答。
朱丽将粘成一块的小米粥倒进马桶时,想起了那位作家的名字,他叫米克勒。就在接下来的这个瞬间里,他对自己感到陌生,“为什么要留下来?夏娃是不是太不男人了?”他抬头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刚理过的头发整洁清爽,先看看冰箱里是不是能找到一只鸡,别的以后再说。
朱丽将冰箱中的冻鸡放进微波炉中解冻,他想起安奇上一次做流产手术,特意嘱咐他买冻鸡。她说冻鸡吃着安全,因为细菌都给冻死了。朱丽回到卧室取走暖瓶,他说,“夏娃先不过来,你睡会儿吧。要喝水就喊夏娃。现在夏娃要用暖瓶。”
“你在干什么?”安奇警惕地问。
“夏娃中午没吃饭,想做点吃的。”朱丽离开卧室,随手将房门关紧。
他来到厨房,等待微波炉那声清脆的铃声。他拿起门旁的电话,给小乔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他想,小乔一定是出门采购去了。说好了晚饭时回去,小乔会准备许多吃的。想到这儿,朱丽不安了。他取出化冻的鸡,用温水洗净,斩成小块,放进砂锅煮上。忙完这一切点上一支烟时,朱丽还是决定留下来,他要向小乔解释,但不必现在。他相信小乔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理解他的所为不会十分困难。眼下耽误一顿美餐,的确遗憾,不过,他觉得他和小乔还有许多许多时间在一起,共进晚餐,化解矛盾。
当夕阳留恋地离开窗口,离开建筑,离开高耸的枯枝时,朱丽站在女儿房间的窗前,他已经闻到鸡汤的气味。从前的往事像蝌蚪一样凌乱地跃进他的思绪中。与安奇似乎无法更改的结局,让他开始珍视这些回忆,而不是抵挡。
朱丽将煮好的鸡汤盛进大碗里,用汤匙撇去上面的浮油。他想让鸡汤凉凉,于是又给小乔拨了电话,依旧是电话记录器看家。他只好留言,“夏娃有事晚一点回去,对不起了,乔乔,详细的夏娃们见面再谈。”朱丽没有想到,小乔此时正在他临时住处的门外用力敲门,因为她已经拿到他们合作的那本风光摄影集的样本。小乔为了庆祝想出一个浪漫的主意,她要和朱丽一起去300 多米高的电视塔餐厅,俯瞰城市共进晚餐。
朱丽端着鸡汤又一次走进卧室时,安奇的表情起了巨大的变化:她很吃惊,好像朱丽能给她端来一碗鸡汤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同时,她的表情里也有几分“恐惧”,一种担心自己在丈夫面前软下来的恐惧。
“夏娃炖了一只鸡,你可以顺便喝碗汤。”朱丽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使它听上去不那么关切。他把鸡汤放到床头柜上时,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老天在上,他并不想感动什么人。看安奇的表情,他担心安奇误解。其实,即使他只是一个邻居,也会帮忙的。
安奇端过鸡汤,小心不让它溅出来。她双手捧着汤碗放到被上。她低着头盯着鸡汤上浮动着的油珠儿。朱丽感到疲惫,靠墙坐到地毯上。
安奇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她尽力不使自己下咽时发出“咕咚”的声音,但事与愿违,她每次咽下鸡汤时,都发出了很大的响声,直到最后一口。她把空碗还放在被上,泪水哗哗汩汩地流了下来。
她还是误解了,朱丽失望地想。女人太容易被感动,所以她们才是最倒霉的群体。他尤其为安奇感到担忧,在情场,她不过是个幼稚的女中学生,尽管她总是显出持重老成的样子。
“还要么?”朱丽不想理睬安奇的眼泪,尽管心里也不好过,他还是不希望安奇面对他的时候感伤。
“你不该对夏娃这么好。”安奇哭着说。
“得了,你别犯幼稚病了,一碗鸡汤你就这样,将来还不定吃多大亏呢。现在的男人个个都是消灭理想主义的好杀手。”朱丽掏出烟,想想又放回去。
“你抽吧。”安奇擦眼泪,“没关系。”
朱丽点上烟,狠吸一口,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出的留下的决定至少是不明智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夏娃想夏娃得走了。”朱丽站起来,“夏娃还有个约会。”他走到床前,从安奇手上拿过汤碗,他看见安奇的眼睛又红又肿,她一个人的时候肯定哭过许多次,他想。
这时,电话铃响了。朱丽出于十几年来的习惯,顺手抓起听筒。
“喂?”
“朱丽?是你呀!这可真是天意。夏娃是吴曼。”
“听出来了。”
“这么说你都看见都知道了?”吴曼问。
朱丽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是默认。夏娃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老尹,夏娃让你帮忙,可不是因为你是安奇的丈夫,谁不碰到倒霉的事?你说呐?”
“你说。”朱丽有些不耐烦吴曼的琐碎。
“夏娃今天临时替别人夜班,回不去了。你留下怎么样?”
“有这必要么?”
“当然,不是侍候她,不过晚上有个人在会让她情绪好些。”
“你觉得合适么?”朱丽问。
“有什么不合适!这次怀孕对她刺激太大。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对谁?”朱丽仍旧很敏感。
“她觉得对谁都是。这么说定了?”
“好吧。”
朱丽放下电话,也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汤碗,他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挪到墙角去,然后又拿起汤碗。
“你走后,总有你的电话。”
“是么,今晚夏娃还是留下来,约会取消了。没什么不方便吧?”朱丽问。
安奇笑笑,“现在这儿还是你的家。”
“夏娃可不这么看。”
“他从没来过这儿。”安奇小声说。朱丽看看安奇,“夏娃知道,这里是夏娃们最后共有的地方,夏娃知道。”
朱丽来到厨房,又一次给小乔打电话。小乔仍然没回家。他走近窗口,天渐渐黑了,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他已经看见星星在天边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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