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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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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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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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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红霞听爱郎提过廿五间园外一战,不由凛起:“原来是他!怎地又是谷中第三人?”余光与耿照一触,忽地会意:他未必真掌握了什么线索,能将灰袍客与三奇谷联系起来,多半是顺着适才闲聊,赌上一把而已。

此间荒僻,连兽径都不见一条,遑论人迹。此人绝非无端从天而降,能寻到这里,纵非死魔医怪两位前辈的同修,亦与三奇谷脱不了干系。

退一万步想,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与奇宫新生代的四名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正面挑战绝无胜机,只能碰碰运气,看这天外飞来的一问,是否能令其略生动摇,为两人制造脱身的机会。

灰袍怪客双眼微眯,似是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典卫大人,你也称得上狡智啦,端的是心细如发,胆大包天。干脆地闭目待死,或与心上人多温存片刻,难道不好么?”

耿照冷道:“五阴大师有话给你。他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笼双掌于袖中,黄浊眼瞳盯得人背脊发寒,嗤笑道:“你不如磕头讨饶,胜耍这等无聊嘴皮──”

“我还没说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时却想不起末四句,不觉蹙眉。染红霞玲珑心窍,接口道:““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五阴大师终是原谅了你弃挚友于不顾,独个儿离开。这些年来你若想起他们,不知曾后悔否?”

耿照本欲挑动对手心绪,岂料染红霞窥破其意,抢先一步,吓得他魂飞魄散,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语声未落,娇躯倏地弹开,一抹血线散在风中,“嘶──”的裂帛细响竟还慢了一霎,然后才是迸出樱唇的闷声呼痛。

耿照没敢回头,迳朝灰袍怪客扑去,单掌“呼”的一声劈他面门,正是号称薜荔鬼手“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他这下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只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过一劫。灰袍客有意示威,于掌风及体前从容出指,染红霞背脊尚未触地,左肩又绽血花,伤口几能见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来,衬与白皙无暇的如玉肌肤,更是怵目惊心。

耿照铁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举,不挡不避,只一抬头,耿照忽觉那黄浊眼瞳如标两杆铁撑,硬生生撞来,身前凭空升起一道无形气墙,坠势顿阻。灰袍客信手点出,嗤嗤几声细响,染红霞周身帛飞如蝶涌,胴体上再无丝缕可掩。(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tore)

那指风快锐无匹,在她光裸的娇躯留下条条殷红,余劲削石入土,激尘迸散,斫痕宛然。明明布条断口齐整如刀割,却未划破女郎肌肤半点,染红霞一丝不挂,捂着左肩狼狈滚开,缩于一块巨石后,两条修长玉腿连同臀股腰背,撞得处处青紫,鲜血沿臂蜿蜒,积于紧并的腿根,浸湿了茂密的细卷乌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这种践踏对手尊严的激烈手段,却也有着另一个更直觉的可能性──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话,惹动了他的杀机!

若耿照的把戏是押上性命的豪赌,染红霞几乎觉得骰红开在了她俩这边。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去,依稀有条杯口粗细、四尺来长的漂流木卡在浅水石间,可惜一动眼前便痛得发白,只能倚石细喘,汗珠自发梢滴落,碎于起伏剧烈的浑圆乳峰。

耿照知此人指风奇锐,听得身后骇人的裂帛声响,顾不得相接在即,失声道:“红儿!”灰袍客狞笑:“你还顾得了别人?”眸凝一松,“凝功锁脉”的气罩倏然消散,耿照身形坠下,呼啸直落的掌刀却劈了个空。

他眼睁睁看着灰袍客抬头、动肩、平平横挪两尺,似连那黄浊眼瞳中带着恶意的狞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却跟不上对手的速度,腕肘间一阵剧痛,两处关节已被卸脱。总算他应变快极,猛将右臂夺回,却只能软绵绵垂在身侧,形同被废。

“典卫大人好硬气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连圈带转,又黏上耿照左臂,转动间生出一股难以挣脱的吸力。“还是该赞你“好运气”?自我练成这路重手法,你还是头一个保住肩关的。

可惜就到这儿啦。”转带着他的左手上抬,令胁下空门大开,竖掌印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不过须臾间,在耿照看来却极漫长。那目睹死亡迫近、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极端恐怖,足以令人放弃挣扎──这也是灰袍客猫戏老鼠的刻毒用意。

耿照尽落下风,左臂如陷磨盘,却无闭目待死的打算。灰袍客哼道:“血气由来今有几?顽钝如铅命如纸!典卫大人,你真是顽固得令人生厌啊!”旋绞的力道骤然增幅,只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绞入急驰的马车轮底,立时骨骼寸断。

仿佛这样还不够残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进逼,“呼”的一声挟风贯至,击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选哪种死法呢,典卫大人!”

这一霎的刚柔转折妙到巅毫,两股不同的劲力一齐发动,宛若两名灰袍客同时出手,其间不容一发。偏就在刚柔并出、劲力变换的刹那间,耿照左臂转得几转,竟自缠缚间抽出,滑溜如蛇,仿佛两人为这下练过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招数,一个是正行,另一个则是逆运,一正一反合得丝丝入扣。

耿照一挣即脱,对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缩手,抵着呼啸而来的刚掌倒退两步,生生将七成劲力散至脚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余两成劲力透体而过,一路裂土扬灰直至水面,“哗啦!”卷起漫天雪沫。仅剩的一成仍震得他七孔迸血,乌红汩出嘴角,竟难自抑。

饶是如此,耿照毕竟接下了这掌,灰袍客的诧异怕还在赌命一试的典卫大人之上,锐眼微眯,寒声道:“这手是谁教你的?”耿照五内翻涌,嘴上却不肯示弱,咬碎满口血温,冷笑道:“是……是我要问你,几时从青锋照邵家主手里,偷了“道器离合剑”秘笈,宵小之徒!”

灰袍客袭击染红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极了邵咸尊临阵所授之三易九诀,交手后再无疑义,灰袍客所使,无论指、掌或擒拿,均不脱“道器离合剑”要旨,道本器末,一以贯之。

耿照以星风野三诀耙梳其手法,把握刚柔互易,无论如何凝缩都不能完全消失的一瞬,化灰袍客过人之处为空档,反向脱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为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长,信手便能将他擒回;坏就坏在绝对的实力,铸就了绝对的自信,满拟紧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纳劫数,直到被耿照二度挡下,才觉蹊跷。

灰袍客闻言一怔,仰头大笑。

“原来是邵家小子坏我大事!可惜你没机会问他,他那“道器离合剑”原本叫什么名字,又是自何处偷来!”易掌为指,抵着耿照掌心一吐劲,轰得他拔地而起,旋身倒飞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边的老樟,粗如梁柱的樟树“喀喇”一响,木屑迸飞,从人形的陷槽中涌出鲜烈的茶杉异氛。耿照连叫都叫不出,倒头栽落,只觉全身骨骼似已糜碎,只凭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视线里赤红如染,分不清是热血披面,抑或眼瞳受创。

灰袍客单指平举,看似未动,杀意已凝聚成形,耿照仿佛见他一霎眼越过两丈来长的距离,来到身前,匹练似的霜白指气自指尖寸寸凝现,连刺进胸膛、那热血激涌的感觉都异常真实──正当他忍不住要张口呻吟时,“凝功锁脉”的强大压迫突然消散。

耿照单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气,本欲涣散的灵识回复清明,赫见灰袍客身后跃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裸雪躯,半涸的血渍披满弹动的高耸乳峰,矫跃之姿既曼妙又有力,衬得蛇腰紧实、玉腿修长,却不是染红霞是谁?

“红儿休来!”

他忘了周身剧痛,手脚并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处扑将过去,无奈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睁睁见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声如啸风嘶咆!

染红霞身在半空,无以闪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从中断成两截,余劲震得她指掌酸麻,诱人的胴体如断线纸鸢,凌空掀转,腿心曼妙处毫无遮掩,雪沃中如嵌两瓣樱红,任人窥看;落地时赤脚踏上错落的卵石,疼得踉跄,眼前蓦花,灰袍客竟至身前,拨掌一振,劲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红霞闷哼一声,忍痛不退,肘剑齐施,于贴面一尺间奋力抢攻,灰袍客仅以左掌拍、挡、格、挑,游刃有余,还能缓出手来一弹她乳上红梅似的娇耸蒂儿。

染红霞“嘤”的一声咬唇低呼,蓓蕾殷红肿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无视左肩披血裂创,更是一意抢攻。

“十三枫字剑”里本无贴身短打的招数,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宫的死魔遗刻,于剑道的体悟更深,考虑到左肩负伤不利拆解,索性摒弃招式,仅以明快的攒刺驾驭剑意,咫尺间秋意飒然,满山空寂俱凝于此,飕飕声不绝于耳;剑意于击刺间不住堆叠,宛如枫落,竟不消散,隐隐透杀,堪称是她悟得此剑以来,从未有过的精彩阐发。

可惜对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过眨眼,染红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时穿过绵密的剑网,在她坚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间攻防并未稍止,直是泼水难进,若非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几以为是鬼怪作祟。

染红霞是守礼自持的侠女,何曾受过这等污辱?几欲晕厥,咬牙加力,剑尖颤如蜂扑雨斜,百忙中见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黄浊眼瞳缓缓下移,停在自己腰腿间,仿佛预告下一轮欲轻薄处,眼神与其说是淫邪,更像恫吓,以及某种报复似的残忍快意──提及被你弃于不顾的五阴大师,竟是如此地伤害了你么?

还是你内心的负疚,已压得你承受不起旧日友朋的谅解?

(五阴大师他……终是原谅了你啊!)烟丝水精里那清瘦苍白、独自舞剑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头,染红霞忽觉平静,喜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纵使强绝,却于五阴大师生前死后,均无法与之相对。心上留有如此破绽的对手,既无丝毫可敬之处,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体的羞赧、世间礼法的拘束,胜负高低、生死荣辱……突然都失去了意义,她仿佛又回到那阴湿微凉的地宫里,回到怔望着壁刻的当下,心无旁骛,提起断剩半截、不及两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溅满血渍的苍白面上不觉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为意,忽闻脑后生风,知是耿照豁命而来,反手连点,听指风破衣裂体,夹杂着耿照咬牙闷哼、失足撞倒的声响,狞笑道:“来不及啦,典卫大人。

你救不了心爱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蓦地指劲一滞,一道剑气当胸贯至!

灰袍客尚未动念,“凝功锁脉”已然发动,三尺之内休说剑气,连空气里的潮润都凝成细小的水珠,几可目之,更遑论人剑等实体。

女郎的动作变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质的剑意仍笔直前进。

灰袍客身形倏转,快到残影数叠仍无法摆脱,双掌空击地面,掀土如层浪,塞于三尺内,谁知“剑意”依旧直飙而来!

灰袍客的本相自击地、挪退、闪避等残影中抽出,叠掌于胸,一往无前的剑意却如一根无限延伸的长针,就这么“穿”过了坚逾金铁的双掌、雄浑的护身气劲,浑无阻碍地贯穿了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是……“出离剑葬”!”

不具实体之物,本就不能以实体阻挡。

内功练得再精纯,毕竟还是有形有质,有迹可寻。以灰袍客的武功识见,原不该有此误区,盖因此剑的创制者执念之深,于尸山血海淬炼杀器,其意之专、其威之巨,足可开碑裂石,远比实剑更具威胁。他昔时多识其能,不意今日复见,神为之夺,本能便要闪躲。

凭女郎此际修为,断不能以意念伤人,但灰袍客数十年来未再遭遇此剑,熟悉的剑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测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动摇,“凝功锁脉”的禁制为之崩溃,一瞬间,半空凝结的水气迸散、击掀的土浪崩塌,正对着前方的染红霞轰然涌去!

她身子一复自由,蓦觉气血剧晃、内息紊乱,整个人仿佛被摇散了、又胡乱捏作一团,烦闷欲呕,只递得一半的剑招无由再出,脚下土石骤然塌陷,如土龙般轰隆拱出,将她撞入溪中,旋没于激涌旋绞的白沫间,浓发漂水,一路浮沉流去,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下游。

另一厢,灰袍客却是又惊又怒。自遇二人以来,他没信过耿照那套故弄玄虚的可怜把戏。三奇谷殊境石一经放落,谷外设置的数十道儒门古阵图随之发动,休说破石入谷,就连被封闭的入口都找不着。

他隐约察觉谷外奇阵与凌云顶消失之谜似有牵连,这些年钻研门中古籍,破解外围一二处小型阵法,与更多未能勘破的阵图位置相参酌,好不容易才将范围缩小到这条深林僻径附近,推测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远。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阴再压制不住袁悲田,连同归于尽亦不可得,为免故友成魔、血洗世间,才不得不采取极端。什么“五阴大师有话给你”,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但这份把握,仅到染家丫头使出“出离剑葬”为止。

(莫非……盛五阴尚在人世间!)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涌如斯,狼籍的地面仿佛嘲笑着他的失态,而挑动心绪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场,眼看便要逸出视界,更令他怒意勃发,风压自靴底四向暴绽,尘卷直至三丈开外;周边深林惊鸟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霍然转身,一指戳向水中,瞬间白浪滔天,宛若龙现!

指劲切分溪面,白沫间露出半边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红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却遇指力破开水流,身子骤失承托,贴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弹丸大小的深孔,竟代她挡住了杀着,亦免去颅碎于石的灾厄。

“呔,恶星难殁!”

灰袍客气息一敛,周身的羽飘沙卷突然沉肃,他信手一勾,一枚鸽蛋大小的碎石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虽未相触,却齐齐转向,照准越漂越远的雪白胴体──“住……住手!”

耿照挣扎欲起,无奈身躯如覆铅衣,难乎动弹,见灰袍客身形氤氲,似被一团蜃影笼罩,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凝缩,隐隐现形,知是“凝功锁脉”使然,然而此际所见,却远比廿五间园外更加惊人,显是灰袍客终于认真起来,这一记弹指莫说溪石,怕连金铁亦能洞穿,伊人颅破浆出、满川漂红的惨状顿时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单臂一撑、飞步向前,藉势跃起,左掌高举过顶,迳朝灰袍客脑门斩落;情急之下,脑筋一片空白,身体自行运动,竟使出了完整的“落羽天式”!

灰袍客动了杀心,“凝功锁脉”的境界骤尔提升,一丈方圆内诸物皆凝,是以脚下一踩,激石凌空,蓄劲未发的指尖遥遥点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说耿照跳进这个范围,便如染红霞的“出离剑葬”般,无有形质的剑意虽可穿过,有形有质的人剑却不得不顿止;凝滞的时间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眼,飞石取命绰绰有余,或从容避过当头一斩,乃至折断耿照仅有的一条左臂,亦非难事。

“她不过先行一步,”灰袍客抬头狞笑:“你稍后即至,急──”面色丕变,掌刀竟已斩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电转,“凝功锁脉”所造出的场域未溃,卵石依旧浮空、潮气粒粒凝结,连挪身时的靴底扬尘,都顺着飞散的方向静止在压缩已极的场域中。唯一的例外,便只有耿照的左掌。

凝缩之物与掌刀一触,便如沾上火星的纸片,应势而毁;激烈的程度使凝缩的空气、水珠,乃至澎湃内息……来不及还原便已灰飞烟灭,少年的掌缘泛起一抹丝线般的炽芒,似青似白,难以逼视。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悬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压挤成薄薄一片,卵石爆出大蓬石粉,旋又缩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颤摇。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圆之内,此际不仅吸不到丝毫空气,怕还要被压得胸膛塌陷,将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息吐出,落得七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斩下。灰袍客举臂一格,赫见臂鞲袖管、连布满肌肤表层的护体气劲都于掌底化为乌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势将离体,以他超过一甲子的精纯功力、曾会过无数高手的丰富经验,一时之间亦无法可解。

──这种寰宇无敌的武功,普天下只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须辨别特征,遇上了自然就能认出。因为“无可抵挡”,自来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残拳”!”

灰袍客失声脱口,正欲忍痛放弃膀子,敌势忽凝,灿亮的掌刀只差分许便要触及手臂,却堪堪停住,原来耿照除了能破开气罩的掌缘,身体余处仍无法抵挡“凝功锁脉”之威,坠势为其所阻。灰袍客鼓劲一震,凝缩的气罩突然爆开,耿照首当其冲,被炸得披血弹飞,一举越过四五丈的距离,“扑通!”跌入溪中,转眼消失无踪。

灰袍客捡回一条臂膀,更不稍停,转身掠进樟林,临行前不忘反手疾点,隔空补了耿照一记,虽未照准,劲力依旧可观,无论打在身体何处均可致命。他匿于林深处窥看一阵,不见有人现身抢救,暗忖:“怪了,若那人尚在,岂能眼睁睁看着传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残拳”又自何处学来?”当今之世,唯此人他自忖绝非敌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遗患无穷;静待片刻,扬声道:“碑传门客见,剑是故人留!“残拳”复现,“败剑”何藏?陛下既已来此,不如现身一见罢。当年招贤亭传客碑外得谒天颜,老朽迄今仍记陛下风采。”语声以内力绞扭旋出,于林间四处反弹,难辨其方位。

这“阴谷含神”亦是峰级高手独有的特征,非专指隐匿音源,而是彻底违反听音辨位、目影寻踪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归入虚无。察觉不了的敌人最难应付,对寻常武者来说,此亦是峰级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气机感应的范围放到最大,敛起杀心,以“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数易其位,为的就是不让“那人”锁定自己。

林间并无他人的气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阴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自身化为一片枯叶,或隐于白沫激流,虽然出手的一瞬间不免露出行藏,但谁又能挡得住独孤弋背后一击?

当然天下无敌的独孤弋不是这种人,但时间会改变许多事。

“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独门绝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独孤弋一手创制,之前与之后皆无可比肩者,被誉为寰宇无敌,不仅是古今帝王中的翘楚,亦是公认的当世武功天下第一。

与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门招牌绝艺“败剑”不同,残拳除了“所向皆残”,还有着“难以传授”的特性。包括独孤阀的私兵“血云都”在内,独孤弋指点过许多人的武艺,但即使是继承了东海双尊之名、被认为尽得其兄真传的独孤寂,也多以败剑应敌,几未显露过残拳上的造诣。

世人皆以为十七爷惜用,灰袍客却清楚知道:关于残拳,独孤寂所知并不比旁人多,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试探过独孤寂,确保在独孤弋死后,无人可于武力上威胁自己──直到今日残拳重现,由一名来历不明的乡下小子手里使出。

当年在招贤亭,他与贵为天子的独孤弋对过几招,惊觉那种能在森罗万象中不断钻出破绽的独特劲力,乃世间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独孤弋的无敌之名非是臣工拍马逢迎,而是铁一般的残酷现实;与他交手,让灰袍客感觉自己又变回凡人,仿佛毕生于武学的所有积累俱归尘土,无力得令人发笑。

据说韩破凡与他斗到千招开外才以些微之差落败,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问题是:以独孤弋的个性,决计不会接受诈死遁世的安排。是谁说服了他,目的又是什么?倘若不是独孤弋,耿家小子的残拳却是何人所授,与三奇谷、盛五阴等有甚关连?

总是这样。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这人,事情就莫名变得混乱,枝节横生,仿佛他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却又无法抵挡的超然之力,无论是谁站到了少年的对立面,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各种搅局打乱计画。先是古木鸢,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会是预言里的“那个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独孤弋还活着”的可能性太过骇人,才令自己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么?他当年一度怀疑过独孤弋,纯以武力而言,似也没有更可疑的人选了,而辅佐他的萧谏纸同样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条件,这两人的相遇相知,仿佛预示着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预言,尽管他们不知其全貌。

这是灰袍客所属一方最大的优势。千年以来,先贤们小心维持这个得来不易的珍贵优势,慢慢分化敌对阵营的力量,终于使他们互不相知,不断在时间的洪流里错失彼此,甚至刀剑相向,喋血厮杀。

而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传统,捻熄每一抹可能产生威胁的火苗:武功超卓的绝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谋士,以及心念一专、沈默追随的记述者……幸而一甲子之内还未出现三者皆备的情况,一方面也归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循“宁杀错、不放过”的宗旨,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独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传承,那么古木鸢求援军于“姑射”之举,便有重新审视其动机的必要。他不能容许己方千年来始终占据的优势,就这么毁在自己手里。

灰袍客隐匿了数个时辰,直到确定独孤弋不在此间,才悄悄起身,顺流往下游掠去。

吴老七一脚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饮,不意触动脚趾间磨破的水泡,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骂,没敢出口。他们这些越浦的衙差过去穿惯了厚衲的粉底官靴,一换上草鞋便磨脚。上山的头一天,个个折腾得满脚是血,却没有人敢抱怨──看过劳有德的下场,哪个还敢多说一句?这些天里,顺着溪流望去,仿佛能听见山下劳有德凄厉的哀叫声,虽然以距离来说几无可能。他们这行人常在伐木捆扎时一悚,紧张抬头,彼此交换“你听见了没”的骇异眼神,然后一跳起身,以某种慌不择路似的怪异拚劲加快工作,唯恐将军的软轿又从山路尽头出现……吴老七每回看见同僚的反应都想笑,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猜测自己在旁人眼里,也同样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东海……不,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

莲觉寺的惨剧发生后,镇东将军连夜开挖莲台,饶以谷城大营之精锐,也足足挖了大半个月,典卫大人与染二掌院的尸体没找着,倒发现一条地下密道,推测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营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却意外崩坍,换作其他人这条线索算完了,本该另谋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掘城兵最后回报的“坑中积水”一事,推断密道应与水脉相近,命人从越浦府库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围百余条大小水道,征召郡县衙役予以编组,在每条水脉上游入山处建立据点,供谷城军士巡山之用。

这简直是白痴……不,该说疯子才干得出来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军一声令下,几千名衙差各携杖釜溯流跋涉,寻当地土人为向导,在最接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备置,待谷城军士一到,立时便能上山。

吴老七与劳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势下狱、廿五间园被查封后,日子便不太好过。城尹府中大风吹,顶上管事的人几乎换了个班子,拔擢上来的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无情面可讲,只得认命抽签,被派到这荒僻的鬼地方来。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长的吴老七不知这条山溪还有个叫“瓠子溪”的名儿,他们走了一天半才见几户人家,都说再往上就没路了。大伙望着起伏平缓的地势发愁:将军说要到“入山处”建立据点,从这儿起便要与密林搏斗了,要开出一条直抵山口的路,凭几个人哪能啊,拉上一队军夫都不够!

“你们傻啦?”劳有德大剌剌往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这附近几户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几名男丁,明儿押着他们去开山,不从的,就锁了吊着晒太阳,以儆效尤!”溜溜贼眼净在屋外烧水沏茶的农户女儿身上打转,不用说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别添乱啊,这会儿还不够倒楣么?”吴老七蹙眉。“还是想想怎么交代,才是正经。连梁大人都架不住这位将军大人,咱们有几个脑袋?”劳有德啐了一口,满脸的不屑,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场,终究没敢还口。当夜他们占民居歇宿,越浦百姓习以为常,料想官差没欺男霸女的已是谢天谢地,难得这帮官老爷们还算收敛的,没要牛酒,只吃了几只鸡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挤到堆置农具的简陋小仓里栖身,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

翌日,众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几户男人已下田种地,吴老七请这家的男主人做向导,准备溯溪而上。劳有德赖在炕上死活不肯起来,咕哝着说:“你……你们去罢,我一会儿就来。”吴老七见他惺忪的眼缝里掠过一抹异光,明白劝他不住,所幸屋内未见那农女,暗祷她别太早又或独个儿回来。

众人整顿行装正要出发,一乘软轿远远行来,吴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双膝一软,跪地伏首:“属……属下叩见将……将……”那个“军”字却始终咬不准确,听来颇似呜咽。

谁想得到堂堂东海一尊,会一条山溪接一条地巡过来?这人肯定不是傻子,他是……他是疯的啊!

劳有德被将军的侍从拖出屋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吴老七一方面吓得魂不附体,一方面却也暗暗替那农女庆幸,居然因此逃过一劫。

“你们较原本的进度,已迟了半日,且强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军法,左右都是个死。”将军淡道:“考虑到你等受本镇节制,尚不足半岁,算是新兵,惩罚略宽,每人鞭笞五下,权且先寄在功过簿上,若开山建哨的表现够卖力,可以后功抵过。”

他只瞥了那简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看来将军有读心异术的传闻是真的,吴老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念头驱出脑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将军的天耳听了去。

将军转头看劳有德。

“你心里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让你丢掉性命,但说是如此,毕竟你还没做,我不能因为一个还没有被遂行的下流念头而处罚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职守”的罪名处置,也尽够了。来人啊,剥了他的绯袍绑上木桩,鞭笞五十。”越浦府衙用的是里了浸水牛皮的藤鞭,恁是英雄好汉,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别说打死人了,怕连尸体都能打成几截。劳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过去,第二鞭落下才又痉挛而起,嘶声惨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没气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样地淌着。

“慢!”将军举起白皙的手掌,淡然道:“解下敷药。休息一日,再打五鞭。

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这五十鞭你得给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许落,才算是完。”劳有德连叫都叫不出,活像被开水烫得半死的老狗,只能瘫趴在地上呜呜哀鸣。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时有所闻,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人心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板一眼,说得出做得到。

吴老七领着其余弟兄上山,这回没人敢再废话,他们才花两天的时间便挺进到入山口,伐木搭棚、运来食水,每张眼窝深陷的瘦脸不只反映了超出体能极限的辛勤劳动,还有实际上不可能听到、却始终回荡在脑海的惨叫──据带路的农户说,劳有德领到第十二鞭了,慕容柔随身的军医懂得许多处理金创的手法,包括用烙铁止血封口之类,以确保执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进度。吴老七看着他脸上满满的惊颤,心想你并不明白你家闺女躲过了什么,要不是这位残暴不仁的将军及时赶到,还有读通人心的异术的话。

约莫是瓠子溪地处荒僻,巡山的军队迟迟未至,衙差们只能老老实实待着,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返回越浦。眼看补给都不能妄动,自身的衣食始终短缺,万一军队要十天半个月之后才来,众人真个要死在荒山里。

吴老七吃了几日炒米配溪水,苦不堪言,都想下水捞鱼了。他蹲在石上与食欲艰苦拉锯,几度想下水,差点忘记没有网罟渔具,就算是船户之子也不能从水里变出鱼来;直到白沫退去,石隙间露出一抹苍白的影子。

──是……人!

那是人的手臂!

他“啪答啪答”地涉入浅水中,俐落地从水里捞出一条雪白的藕臂,接着是浑圆的香肩、饱满的乳房,蛇腰、长腿,以及腿心里那抹乌浓的……“快!”他回头大叫,惊醒了一帮呆怔的衙差弟兄。“来……来帮手!这女子……好沉!”吴老七的呼喊并非全无理由。

三、四名大男人搭着手涉水,一边防着湍流,一边七手八脚将女子捞起,才发现此姝的身量毫不逊于寻常男子,双腿的比例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修长,视觉上的效果尤其出挑。

女子浑身瘀青,应是漂流所致,另有细长的鞭笞痕迹,但都比不上左肩创口怵目惊心。这帮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恶劳惯了,无甚纪律,将人拖到浅水边便即坐倒,荷荷喘息。没下水的这时倒是围了上来,原本还七嘴八舌地吵着,一见女子却突然沈默下来,只余粗浓喘息。片刻,一人没头没脑蹦出一句:“……娘的,这娘们好骚……”

漂流尸似的胴体与“骚”字全然扯不上边,但吴老七明白他的意思。即使那些瘀伤创口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施过惨烈的私刑,女子修长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议;混合了力道与美感的肌肉线条,使她捱过激流、不被吞噬一事,似乎变得更理所当然。

生长在水边,吴老七见过不少被凶水取走性命,才又放回的空壳,无一拥有这般强悍耀眼的生命力。他怔怔瞧着她坚挺的乳房、平坦的小腹,怪的是无一丝欲念作祟,只觉无比慑人。

若她饱满浑圆的胸脯突然鼓动起来,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

先前说话的那人,忽向那双美丽的乳房伸出手。

吴老七回过神,一把挥开,斥道:“你干什么!”那人吓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拉不下脸来,直着脖子反口:“你摸也摸过了,换我摸一下不成么?这娘们儿……真他妈的骚!”忽觉理直气壮,吞了口馋涎,想狠狠一握,品尝一下这绝美的胴体。

“别乱来!”

吴老七想起劳有德闯的祸,无名火起,顺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人恼羞成怒,大声道:“老子偏来!她是你相好的,你这么着紧?”吴老七一愣,怒道:“我又不认识!”那人狠笑:“那老子干了她也不关你事!”居然真的去解裤头,旁边原本要劝架的都笑起来,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怪异。

这些越浦衙差绷了几天几夜,意志体力已濒临崩溃,女子的出现就像天上掉馅饼,能不能吃、可口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极其荒谬的情境恰恰是一处突破口,一旦有人带头宣泄,便可能群起效尤。

带头的那衙役景山见他没敢犯众,不禁露出凌人狞笑;长相虽与劳有德全无相类,不知为何竟有着极其相似的神气。他大笑着褪下裤衩,掏出腿间的丑物,把手伸向女郎修长的大腿。

“住手。”

吴老七一悚,慢慢转头,见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土崩般哗啦啦地淌着水流,一步一步走上岸来。那人的声音并不大,低沈而沙哑,吴老七却听得清清楚楚;逆着光看不见他的表情面孔,只见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两只眼睛精亮怕人,迸出的光芒宛若实剑,牢牢将众人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你的脏手敢碰她一下,我便剁了你,听见没有?”那人沉道,气势宛若鬼神,单掌抓着右臂“喀喇、喀喇”连转两下,将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仿佛不知疼痛。

众人魂都飞了,眼睁睁看他走近、弯腰抱起女子,缓步迈向林中,竟无人敢稍置一词。蓦地一阵淅沥水声,尿水的臊味冲入鼻腔,却是那人走过身畔时、景山吓得失禁,稀哩哗啦尿了一地。

但谁也不敢取笑他。那人的声音、模样,还有几可杀人的眼神……简直不像是人,还好是对着景山说话,要突然转头四目相对,谁也不敢担保不尿裤子。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吴老七。然后他就看见男子行经之处,一路迤逦的骇人血迹。

“等……等等!”他忍不住大叫:“你受伤了……喂!这样会死的──”话还没说完,身畔一人疾风般掠过,手里不知何时抄了块石头,迳从男子后脑击落!

“直娘贼,教你吓唬爷爷!”男子连同怀中玉人应声倒地。以他伤势之重、流血之多,还能说话行走,已是不可思议;被人从身后忽施偷袭,自无余力抵抗。

景山一手拉着裤头,不好弯腰殴打,只胡乱踢着倒地不起的男子,吐出一长串污言秽语。吴老七敏感地察觉气氛又变,其他人已从先前荒谬的情境中抽离,开始觉得不对,他灵机一动,上前拉开景山,大声道:“好了好了,别闹啦,快将裤子穿起来!”景山狠狠瞪他一眼,吴老七却未如先前般退缩,而众人听得“将裤子穿起来”,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景山意识到自己沦为笑柄,赶紧七手八脚遮丑,口里却不肯轻饶,怒淬道:“那个不能干,这又不能打!吴老七,你成头儿了是吧?”吴老七正色道:“将军说了,“后功抵前过”。除非你再不想回越浦,否则这两人便是咱们的“功”,谁要打坏了,就是跟所有人过不去。”“你扯的吧吴老七!说什么鬼话?”景山本欲叫嚣,却见众人无意附和,俱等吴老七解释,只得悻悻然闭上嘴。

“将军这么费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脉,只为找两个人:典卫耿大人与染苍群将军的女儿,恰好是一男一女。”吴老七一指地面。

“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两个人?”有人忍不住质疑。

“我不知道。”

吴老七摇头。“但不管是不是,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咱发现了可疑之人,派人通报一声,将军必命我等将人送返。如此一来,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补给衣食银钱,再回瓠子溪来。万一这两人还真是,老天在上!这可是大功一件,大伙都得救啦。”

众人一想有理。便是误认也不算什么错,蒙中却是大功,如此上算的买卖,傻子才不做!至于该派谁回城通报──“我去!”景山没等同僚反应过来,一溜烟便往山下去,将众人的叫骂全抛在脑后,片刻便跑远了。吴老七陪着大家骂了一会儿,知这人从此在小圈圈里再无影响力,而他本意就是支开这厮,这下倒是一石二鸟,两尽其妙。

这女子既动不得,多看也只是窝火而已,众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扎排的扎排、削木的削木,继续延伸着简陋的棚遮,希望在巡山的军士抵达之前,让它看来更像一处哨所驻地,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

棚子的造工粗糙难看,只有两面有墙──说是屋墙,其实就是两块大约一人多高、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较宽的一块长逾九尺,还是由吴老七独力完成,他自小在舟中长大,打绳结网多有涉猎,即使生疏,仍非同僚可比;另一块花了两个人整整一天,只得吴老七的一半,两块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勉强组成爿面屋角,朝向密林的后半面自是空空荡荡,但众人辛苦之余回头一瞥,总能安慰自己“看来还挺像屋子的”,略收鼓舞之效。

“喂,老吴!干活啦。”一名衙差扔给他一捆藤蔓搓成的克难绳索,咂嘴道:“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对奶子,怕都肿成两只西瓜啦,还看!”众人尽皆大笑。

吴老七没理他,双手抱住藤索往身畔一放,解下脏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胴体,仔细端详男子面貌。他该是见过耿典卫的,只是当时大人由给谷城骑队簇拥着,隔了层层兵甲间,并未细瞧,此际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交了好运。

远处“啪嚓”一声细响,似有人踩断树枝,抬见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出现在林径彼端,却是那农家的女儿。

“你──”吴老七话才出口,见农女表情惊恐,提着藤篮的手不住颤抖,细颈边上掠过一抹金属钝光,却是横架着青钢朴刀,被人推着走了出来。

“干什么呢!什么人?”衙差们发现情况不对,来不及取兵器,纷纷擎起钉槌粗枝,散在周围,遥遥将农女连同她身后之人围住。吴老七伸长脖子仍看不清来人形影,机警地守着地上的男女不敢动,悄悄反握腰后的匕首。

“官爷休忙,咱们弟兄也没别的念想,只消把地上二位交出来,大伙儿清平无事,岂不甚好?”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听似一般绿林人物。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衙差们欺他孤身一人,也不在乎农女死活,大声道:“你奶奶的!大爷升官发财的门径,哪一路的人马敢要?”那人笑道:“我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万儿众多,官爷问的是哪一路?”为首的官差面色微变,兀自强笑:“你真有忒多人马,犯得着押──”后头的“人质”二字尚未出口,但听林间窸窸窣窣,乌影幢幢,怕无上百也有几十号人了。怎么他们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天,竟不知摸进一处土匪窝里?

吴老七勉力抑住牙关敲击,唯恐同僚胆气一寒,休说什么农女、典卫,悍匪们蜂拥而上,一家伙全部宰光,大声道:“你们……你们敢袭击官差,不想我等早已派人回报,谷城铁骑转眼及至,有种的别跑,同镇东将军斗上一斗!”衙差们听得振奋起来,攘臂附和,一时声势颇豪。

那人笑道:“回报之人在此,官爷们别生分,一块儿亲近亲近!”呼的一声掷出一物,形如圆瓜,落地连滚几匝,张口眦目、血犹未干,竟是景山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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