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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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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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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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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皮响尾鞭冷锐肃杀,对应的鞭法却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千耀蛇珠”,是黄岛列名的廿七门帝字绝学中,唯一毋须纯血即能修练的武功。

因为在冷北海身上,没有一丁半点的纯血。

生长于黄岛北端的奴户之子,没拜过半个师傅、练过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一生除了放牧还是放牧,和他的父亲爷祖一样。娶枯发红面的邻家牧羊女、生俩娃儿,定期往岛中赶送牲口,然后在朔风凛冽的高原上终老一生--要能这样就好了,喜获麟儿的双亲心想。但这孩子却走出了他们的眼界,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练出强健体魄,以补内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绳圈越玩越长、越玩越重,也越见精准犀利。很多年后,他跃居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高位,那个习于逆风睁眼、在天寒地冻中抛索的少年却依然没变,他的冷静、沉默与韧性仍是每次取胜的关键,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户是不配拥有姓氏的,他凭双手挣来的东西,高原村落里的人连想都不敢想。

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纪念从小看大的那片云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缘际会习得奇功“守风散息”,屡次立下大功,依旧无法改变卑下的奴户出身,直到尊贵的神君大人为他创制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许犀利的武技,当有个堪匹配的名儿。”

清癯俊逸的锦袍秀士单臂负后,从书案上拈起一张干透的墨迹,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冷北海识字不多,但神君这么有学问,写的字自然是极好的。“我想了几天,就叫“千耀蛇珠”罢。”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一片死寂。(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tore)

冷北海的听力与目力同样出色,一瞬间他却怀疑自己听错了:奴户之子创制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神……神君!”拥有尊贵纯血的长老敕使们终于回过神来,纷纷提出抗议:“下人们的艺业再好,岂能跻身“帝字绝学”?这……这不是全乱了么?”

面对激动得几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摆摆手,毫不在意。

“你们也觉得这是门厉害的武功,不是吗?或许有一天,五岛再也诞不出纯血的子嗣,我们就要靠这门鞭法来保护祖宗基业了,是神君还是奴户所创制,又有什么干系?”

家臣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傻了,一时竟都无话。

他转过头来,饶有深意地望着手足无措的苍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转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惭愧地低下头,手心冒汗,忽觉方才的一瞬狂喜当真愚蠢至极。奴户之子就是奴户之子,怎能妄想与纯血贵冑同列一榜,百世流传?

世袭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飞快,立时想到了同一处,惊惑全消,得意讪笑:“蛇吐之珠,乃是贱物!俗谚有云:“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该有一斛了罢?却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价值!依属下看,奴户的儿子始终是奴户,一点儿也不……”忽然闭口不语,见神君双手负后、缓缓回头,目光还是一贯的温和平静,毫不炽烈,只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觉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与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荆不同,印象中男子从未动过真怒,非是城府深沉、天威难测,而是他豁达的心胸能容万物,总令人不由自主惭愧起来。

神君转向垂手而立的苍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灵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资材。天生万物,各有其禀,莫说草莽之中多出将相英杰,帝王之家里,难道就没有昏庸无能、为祸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论断人的才能,我不能认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视众人,朗声道:“现今五岛之内,莫不竞相以纯血为要,为求宗脉延续,弄得纲常紊乱、人伦相悖,夫妻难以厮守,父子对面不识;只知有神君宗门,不知家庭和乐之可贵,不近人情,岂能久长?”

这番话若在其他四岛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个“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处事公正,绝不徇私,众人又敬他学问高超,所说均与旧时观念不同,一时间竟无人出声反驳,反倒低下头去,在心上细细咀嚼,各有领会。

他虽是岛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荆的独生女儿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黄岛老臣心中,这话也只有从他口里吐出,才不会被质疑是师心自用。中年文士回过头来,含笑望着冷北海。

“你的忠诚与才能,无一丝可疑处。愿你将这路“千耀蛇珠”鞭法发扬光大,为黄岛培育更多人才,如握灵蛇之珠,光华千耀。”

冷北海记得当时自己伏在地上,热泪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流泪。

为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么事都愿意做。若岳宸风有一丝半点试图染指神君,他不惜千刀万剐,早与那厮拼个同归于尽!如今歼灭大敌的良机就在眼前,岂能受阻于区区一名猿臂飞燕门的弓手?

--纵然意遄心高,眼下却是自他出道以来,罕遇的狼狈困境。

鳞皮响尾鞭的优点是及长,临敌时以逸待劳,鞭梢所至,两丈内莫不中的,再加上“守风散息”之术,能洞悉对手的长处弱点,攻敌之无救,故尔稳坐江湖买命榜前沿,多年来难以撼动。

然而,世间若有较两丈长鞭更长的兵器,则非弓箭莫属。

稽绍仁快马驰近,疾锐的狼牙羽箭飕飕而至、间不容发,冷北海拖着沉重的响尾鞭无以趋避,万不得已撤手,就着茅草房顶一滚,所经处羽箭洞穿,连成一排,几乎将横梁射塌。

冷北海连抬望的余裕也无,抱头滚入一处破口,压着草杆坠下,“砰”的一声背脊着地,撞得身子弹起,正向一旁滚去,一枝箭杆已“咚!”标入原处,声如铜锤击地,震得尾羽嗡颤,宛若索命低吟。

(好……好沉重的箭势!)冷北海豹子似的撑地疾起,身体弹向土墙,鱼跃般跳出墙上的方窗,滚入相连的另一幢土屋中!不过眨眼功夫,这条动线已接连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甚至将衣角钉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贯穿胸腹,而非仅留下一片残布。

但冷北海的亡命之行还未结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分至沓来,逼得他连转换路线的空隙也匀不出。

--这是传说中猿臂飞燕门的绝技“及时雨”。

向天开弓、箭落如雨,是只有稽绍仁背上那把及顶长弓才能使出的独门箭艺,毋须瞄准,羽箭仰天射出后,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势劲急,配合加重加长的特制狼牙箭,连铁楯都能射穿,就算置身高处、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称“无漏之射”。

冷北海奋力窜逃,心中却明白:若此刻有谁比自己更着急的,必定就是那名出身猿臂飞燕门的骑马弓手。一只箭壶最多二十枝箭,鞍侧各挂一只,也不过才四十枝;如这般不要钱似的滥射,待得箭壶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况且,随着马匹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短,莫说长弓,就连寻常的弓箭也将无用武之地,“及时雨”奇技不攻自破,何须应对?眼前首要,就是别让这轮急箭射中自己!

“廿一、廿二、廿三……廿八、廿九……卅一!”

他埋首跨步,飞也似的穿窗过墙,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钝重声响,暗自默数,忽觉身后的连珠箭势一停,目光飞快扫过屋内布置,心中大喜:“来得忒巧!”擎起事先藏在屋里的另一条长鞭,哗啦一声破窗而出,果然满目扬尘,一骑飙至!

这等距离弓箭无用,却仍在长鞭的攻击范围之内。

“轮到你了!”正欲挥鞭,赫见鞍上一条冷面大汉挥开尘沙,左手食、中二指间绷着一条缠丝牛筋,右掌紧扣一物搭上弦丝,拉满疾放;“飕”的一声劲响,眼前银光暴绽,正中面门!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时,稽绍仁策马驰过,不禁佩服:“我自得传本门三绝以来,头一次遭遇这等强敌,须连使三绝方能取胜!”余光所及,见冷北海忽又一跃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头,扬鞭道:“好杀招!这一式……叫什么名儿?”语声含混,显是接箭时伤到牙舌,鲜血长流,说话间不住溅出血沫,令人怵目惊心。

飞燕三绝以“远、中、近”三段射程区分,稽绍仁连用了中距如游鱼般不断改变射向的品字箭阵“云边雁”、长弓远射的天穹之箭“及时雨”,均难以克敌,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杀着。如此属性相悖的三式箭艺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钻异常,几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与程百里奉命驰援岳宸风,程百里深知这位老搭档的弓术惊人,一旦占据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队,特将心爱的座骑换给了他,以仗“浪雪黄骠”的神骏脚力先行赶回。

稽绍仁见最后的杀着居然落空,心下冰凉,一夹马肚奋力驱策,欲冲出鳞皮响尾鞭的范围,百忙中拈起最后一枝折去箭头的狼牙箭,回头疾放,叫道:“此乃飞燕三绝中的不传之秘,名唤“一串心”!你--”语声未落,首级已被鞭风扫落,无镞之箭却射中冷北海左肩,几乎入肉,但终究还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一阻,被他及时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伤处必定瘀肿严重,咬牙不吭一声,弯腰将骨碌碌滚至脚边的断首停住,以指尖抚阖眼皮,低声道:“好汉子!你去罢。尘世种种,再不须你挂心。”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这无名弓手虽然失败,到底是死在执行任务的中途,求仁得仁、俯仰无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想指望那个半调子的耿家小子?哼,真真妇人之见!

冷北海嘴角微动,不顾乱发披面,垂着动弹不得的左膀,拖着响尾鞭朝街心的岳宸风走去;偶一抬头,不禁目瞪口呆,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漱玉节的盘算?难怪她执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怪异的景况,一时竟忘了该要挥鞭杀入、诛灭大敌,只觉不可思议;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紧,掌心沁出冷汗--仔细算来,杀奴离开家乡该超过十五年了--随着清醒与失神时的分际越来越模糊,他已无法忆起太精确的数字。

连最初,自己究竟是怎么踏上这条飘泊之路,近来也渐记不清了。还残留在记忆里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风雨之夜、那冰冷得难以想象的刺骨雨水,或是漂流到某个不知名的岛屿,抓到第一个妇人将她剥得赤条条的,和着温血浆腻一插到底的充实快感……之类。又或差不多的东西。

只是不管这些那些,都离他越来越远。

就像在依稀梦寐间那逐渐模糊的故乡。

--都是那条该死的“失魂带”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孪生兄弟亦罕逢敌手。从长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后,两人一路摧枯拉朽,将随后追来的戒律僧残杀殆尽,仿佛要弥补从小锻炼武技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双胞胎兄弟疯狂奸淫掳掠,最后惊动了伊沙陀罗之王,派出精锐卫队将两头嗜血凶兽驱逐出海,永远流放异域。

即使来到东胜洲,摄杀二奴仍是强得绝难抗衡。他俩于南陵恶水国弃舟登岸,所经之处恣意烧杀,无数武者前仆后继想要消灭恶魔,终落得残肢碎体、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

若非两人无意间闯入凤西凤翼山地界,撞着一柄号称“天下第二”的当世无双之剑,被杀得仓皇而逃,还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惨绝在“摄杀二律仙”的毒手之下。

伊沙沱罗僧院秘传的“三摩地之术”与东洲武家的内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强,遑论自钉床刀梯里锻练出的强韧肉体。即使凤翼山那人剑艺卓绝,照面一剑便将他二人封穴闭脉,仍教兄弟俩踣地复起、逃出生天,全赖这三摩地的奇异法门,与东洲内气理论绝不相同。摄杀二奴奋力奔下凤翼山,逃出那人的守誓范围;此役虽是一合之间便即落败,却未令他二人胆寒。

直到遇上岳宸风。

岳宸风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残忍手法,而是他那超乎寻常、以“摄杀二律仙”之凶残也不禁胆寒的无边恶意。“失魂带”的铜钉暗合道门医律,令狡猾的杀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摄奴则一蹶不振,尽丧雄风;岳宸风以取笑两人的窘迫为乐,长年不疲。

摄奴一去不回,杀奴一点也不替兄弟难过,只觉愤恨。岳宸风将摄奴剩余的刑期一丝不漏加给了他,轮流给他上那两条失魂带,一般的笑谑取乐,驱役如猪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脱。

(可恶!)杀奴将满腔愤怒通通发泄在这干瘪黝黑的糟老头身上,毕竟错过这次,他不确定下一回神智清醒会是什么时侯--薛百螣的动作已明显慢下来,净绕着他周身打转,时不时地撮拳偷打几下,点落如雨,犹如一只恼人的蚊子。

“你闹够了没有?糟老头!”杀奴突然开声,全身真气鼓荡而出,薛百螣正一拳捣他腰眼,方触及肌肤,膏油似的一圈肥肉倏地暴胀如铁,反馈的力道再加上怒吼声波,震得薛百螣身子离地,向后倒飞!

“老……老神君!”

随后赶至的符赤锦掩口失声,却还隔着几丈的距离,难以扑救,咬牙将防身的蛾眉刺朝杀奴掷去;谁知蓝汪汪的青钢刺呼啸落空,眨眼杀奴已不在原地,黑鼎似的胖大身躯后发先至,反抢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着脑门“呼!”一声击出,眼看便要将头颅捏爆。

他所练的“胜王轮转功”擅于刚柔转换,肌肉柔软时如流沙陷地,一发劲又坚逾犀象;用于行动趋避,则快如闪电,丝毫不受庞大身躯所影响。薛百螣人在半空,硬生生坠下身形,双脚踏地兀自前滑,勉强使个“千斤坠”止步,回头一拳,正中杀奴掌心!

杀奴无论刚劲或柔劲都大得吓人,见老人披发裂襟形容狼狈,犹自挣扎,不禁冷笑,巨灵掌去势不变,欲捏烂他右拳骨骼,岂料掌心一疼,如遭锥刺,才发现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节凸出,即东洲武家俗称之“弹子拳”,冷笑道:“老头儿,你还有气力玩啊!”

薛百螣白发逆飞,闭口不语,左右两只“弹子拳”暴雨般呼啸而出,杀奴不闪不避,以一对蒲扇似的黝黑巨掌相接,“啪啪啪啪”的拳掌交击声更不稍停,风压迫得尘沙满地回旋,难以消散。

间不容发的激烈对打不知持续了多久,杀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阴笑恻恻,觑准老人出拳渐慢的空档,粗如象腿的右臂抡开,猛将薛百螣挥了出去!

老人及时接住砂锅大的铁拳,仍被轰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离地,半空中体势散乱,仿佛坏掉的傀儡连打几个旋,“砰!”背脊重重落地;余力所及,侧身滑出一丈有余。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着散乱的斑白灰发,撑地颤起,不知是伤势沉重抑或气力用尽,整个人浑似一条破抹布,只余一双布满血丝的黄浊瞳眸,兀自透着骄悍不屈的神光。

“老头,咱们就别打了罢?”杀奴冷笑:“瞎子都看出你没劲儿啦,还打得动么?”

薛百螣缓缓屈张五指,即使用力握住手腕,依旧停不住右掌簌簌颤抖。

自从屈于岳宸风手下为奴后,江湖已久不闻“摄杀二律仙”之名。然而对年迈体衰、久病初愈的老神君来说,正当壮年的杀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敌人,比武争胜未必不敌,生死相搏则太过沉重。

老人的模样虽然狼狈,神情依旧十分高傲。

“的确不用打了。”他强支起酸疲的膝盖,转身往街心的战圈走去,竟置杀奴于脑后不顾--对老人来说,这场战役的敌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阻挡在前的只能算是障碍,非是敌手。

杀奴怒极反笑,捏得拳头喀啦作响。

“老匹夫!你傻了么?老子在这里!”

薛百螣越走越远,灰扑扑的散乱白发搅动尘沙,嘶哑的喉音似金铁磨地,自风中迤逦而来:“我同个死人有什么好打的?”

杀奴气得半死,松开拳头要追,喀喇喇的骨碎声响却未稍停;才刚迈步,肥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时“砰!”扬起大片黄沙,原来膝盖骨不知不觉间竟已断碎,再也承不住惊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声仍未歇止。

臂间、腰后、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只干瘪细小、枯如松球的拳头击打过的地方,都不住传出细密清脆的爆碎声。胜王轮转功的刚力确实难当,柔劲更是稀世之宝,能将一身血肉化为数百斤重的铁砂贮囊,生生抵消掉拳脚刀剑的冲击。

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劲足以穿透铁砂、击碎骨骼,杀奴纵能将肥肉化为刚柔并蓄的铁砂囊袋,却无法改变骨骼易碎的性质。薛百螣拖着伤疲的身子缓缓前进,身后符赤锦一刀割断惨叫不绝的杀奴咽喉,匆匆赶上;两人来到持鞭伫立的冷北海身畔,齐望向长街中心、那至关重要的一战。

狂风忽起,风沙满目。

毁坏的车辆撞入半堵土墙,车轴崩塌,若非还斜斜压着两只大轮,几乎辨不出车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脱鞘大刀,静立于街心一角,闭目低头,似在倾听着什么。

而在他对面,岳宸风横刀当胸,不住扭头倾耳,仿佛追踪着某种难以闻见之物,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周身至少有五处以上的刀伤,创口的衣布被鲜血浸透,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脚下的黄泥地里,岳宸风却浑然不觉,五感如受惊的野兽一般,追逐着看不见的影子。

这场战斗是谁占上风,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螣亦是满腹狐疑,转头问冷北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却听冷北海“嘘”的一声,扬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又来了,快瞧!”

三人移目场中,忽见耿照“唰!”刀一扬,豹也似的低头跃出,手中的神术刀豪光耀目,猛砍岳宸风!

这一刀招、劲俱巧,但以岳宸风的造诣,无论闪避抑或回击,都不致令耿照轻易得手;偏偏他睁着眼睛却仿佛什么也瞧不见,锋亮的神术刀正中左肩,衣分处暗芒一闪,岳宸风咬牙侧身、披风激扬,宛若巨鹏振翼,避过筋脉要害的同时,赤乌角刀已“铿!”一声击退耿照。鲜血这才激射而出,溅满了岳宸风的胸膛下颔。

符赤锦惊喜难言,忍不住轻声娇呼;薛百螣与冷北海交换眼色,试图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端倪,终究徒劳无功。“他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眼睛打的。”冷北海遥指耿照,低声轻道。

薛百螣朝另一侧抬了抬下巴。“莫非……那厮瞎了?”话才出口,连自己也不禁摇头。岳宸风虽目光涣散,瞳仁的转动却是正常无碍,以其视线变换之灵活飞速,不仅没瞎,眼力只怕还强得怕人,只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见周身之物,也不知他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到底追逐着什么。

两人一齐望向符赤锦,却见她微蹙蛾眉,虽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节下山与耿照密会,返回莲觉寺之后秘密召见薛、冷二人,向他们说了今日的伏杀计划。

“化骊珠呢?”薛百螣听完,想也不想劈头就问。

雷劲的箝制已得到伊黄粱的药丹支持,不成问题,但一日未取回化骊珠,五帝窟的血脉便难以延续。

漱玉节淡然道:“宝珠在典卫大人的身上。我等若与他携手合作,共同诛杀岳宸风,事成之后他将归还化骊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动,沉声道:“宗主昨儿夜里命人去取那专验龙漦真伪的“无遮净瓶”来,莫非为确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节粉脸微红,所幸密室中照明昏暗,并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轻咳两声,又回复平日的从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当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须瞒你不过。”

薛百螣默然片刻,轻哼一声。“看来,这次的确是弦子的过失。她若将化骊珠与冥表一并取回,咱们也不必再受制于人了。”漱玉节闻言一笑,不置可否,却听冷北海咧嘴低道:“能杀岳宸风,我倒不介意与谁连手。”说着抬起锐目,淡然道:“只是就我们仨,再加上耿小子,会不会太托大了?以那厮的脾性,一旦出手不能置他于死地,死的恐怕就是我们了,宗主有什么打算?”

漱玉节摇了摇头。

“不是三个,而是两个。”她望着对面的二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将率领帝门众人攻打五绝庄。那里藏有岳贼的机密,失落的食尘亦在庄中密室,如若顺利攻破,不仅能取回宝器,亦可反将岳宸风一军,掌握主动;便未攻取,亦足以引开岳贼身边的亲兵护卫,使其落单。”

冷北海微微冷笑。

“宗主的说法,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岳宸风,不是区区两人便能杀除的对手,与其冒险进取,不如谋定后动,务求一出手便能让他死透,永不翻身。”

漱玉节道:“我的看法与冷敕使相同。要杀岳宸风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按照典卫大人的谋划,一旦他与岳宸风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令岳贼伏诛的胜算最大。你二人的任务,就是一一清除那厮身边的阻碍,好教他能径取岳宸风!”

场中风沙一动,耿照再度持刀扑上,双目紧闭,刀式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灿烂夺目、雷霆万钧!岳宸风眼耳无用,然而只要刀锋及体,他便能立即反应,耿照所造成的伤害均不足以致命,对撼三两度之间必被击退;若非岳宸风难以追击,恐怕早已分出胜负。

这是一场闭眼瞎子对睁眼瞎子的决斗。

这一轮耿照又多支持了片刻,才被赤乌角刀轰退,落地时脚下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他身负碧火神功,临敌一向以内力悠绵见长,不幸的是:岳宸风的碧火功更加精湛,不管爆发力或持续力都远胜于他;奋力相搏之下,耿照早已难掩疲态,罕有地露出气力不继的狼狈模样。

他不及缓过气来,继续抢攻。薛百螣与冷北海都看出不对:“岳宸风既不能追击,更应稳扎稳打,调匀气息再出手,岂能贪功躁进?除非……除非岳宸风的“异状”有其时限!”

两人对望一眼,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一持鞭、一握拳,点足跃出,双双朝岳宸风杀去!

谁知一奔入耿、岳周围两丈方圆,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升起大片灰翳,如坠五里雾中,体内气血翻涌,忍不住恶心反胃,真力运行、五官感知……通通失去常序,仿佛干坤颠倒,脚下却踏不到实地,整个人忽悬虚空,连原本并肩而来的同伴亦消失不见……

--原来……他俩就是在这片虚无中决斗!

--这……这是哪里,又或发生了什么事?

--是阵法、道术,还是迷药,才能造出这样的虚无?

两人正自迷惘,忽听耿照大叫:“大……大师父!”

周围雾蒙蒙的灰翳摇颤起来,阳光如穿融般扯开整片空间,薛、冷二人回过神,赫见黄沙依旧、长街依旧,头顶上烈日朗朗,哪来的大雾苍茫?

尚不及起身,前方岳宸风目光一凝,仿佛终于看清四周景物,赤乌角刀卷风应手,刀芒过处,薛百螣、冷北海的胸口隔空喷出大蓬血箭,余劲未绝,竟将二人掀得曳地滑出,宛若系马拖行!

幻阵被破,耿照为救二人,硬撼岳宸风;岳宸风反手一格,劲力不下巨斧抡扫,“当!”两刀交击,洪若毁钟,震得耿照口鼻溢血、虎口迸裂,却连一步也不敢退,任由刀劲贯体而出,背心“泼喇!”裂开几道衣缝,发丝逆扬,毛孔都迸出血来。

便只一招,防御者随手挡架,攻击者反被击成重伤。

耿照膝弯一软,勉力提臂,却觉神术刀如有千斤之重,竟不由心。岳宸风一脚踏住刀板,狞笑:“你使什么妖法……”语声未落,眼前灰翳又起,天地消失,再度陷入那诡异的迷魂阵中。

他沉着不乱,凭记忆往脚下一劈,见一个朦朦胧胧、形似耿照的影子滚了开去,也不知砍中了没。

与耿照甫一交手,他便陷入这个奇诡无比的怪异空间,眼睛所看、耳朵所听,通通都是灰扑扑的假象;只有刀锋入肉时的痛觉是真实的,无半点虚假。为此他刻意挨了几刀,试图以痛楚将自己唤醒,只是终归徒劳。

他幼时曾听师父说过,道门中有种观想之术,修炼有成的术者能在脑海中自行想象冰水炭火、令身边之人如冻如灼。万料不到耿姓小子身边,竟有这样的高人!

但道术并非全无破绽,适才薛百螣与冷北海闯入,耿家小子一喊,幻阵顿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幻出迷阵,施术者绝不能毫发无伤。最好的证明,就是原本灰蒙蒙的视界,已能依稀辨出轮廓;远方一人拄刀颤起,身形、面孔若隐若现,正是方才死里逃生的耿照。

岳宸风本欲挥刀掩杀过去,转念一想:这条长街并无如此宽阔,耿照看来相距甚远,显是术者在距离上动了手脚。就算他不找耿照,那小子也会自己杀将过来;一动便不如一静,以逸待劳--岳宸风正露微笑,忽听身后一人道:“你的心计,当真是稀世难得。不过比起心地之卑鄙龌龊,你的心计又不算什么了。我活到这把岁数,还不曾见过像你这样的东西。”

岳宸风霍然回头,赫见一条瘦削的青衣长影,似是长发曳地,容貌却看不清楚。

远方耿照似又喊了声“大师父”,声音倏地膨胀散逸,消失在灰翳中,仿佛有千里之遥。岳宸风心知此人必是阵主,暗自戒备,冷笑:“你是耿照的师父?”

青衣人摇头。

“我是宝宝锦儿的师父。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该死了么?”大袖一翻,右手五指忽成尖铲,挺直插入岳宸风腹中,热刀切牛油也似,无比滑顺地一送到底、透背而出,直没至肘间。

岳宸风竟不觉疼痛,眼巴巴看着,满脸错愕。

“你……”

“没错,我将整只手都插进你腹中。”青衣人淡然道:“肚里生生插了只铁爪,该是什么滋味?”

岳宸风心思触动,不由得将“铁爪”、“插进腹中”等念头串了起来,忽觉腹间痛得难以忍受,恰恰是被一只锐利的铁爪穿破肚肠、戳得脏腑糜烂的感觉,忍不住惨叫出声,豆大的冷汗沁出额际,几乎晕死过去。

青衣人悠然道:“疼么?我替你斩下头颅,了断性命罢,也少吃些零碎苦头。”举起右手,大袖顺势滑落,只见腕间接着一柄斩头大刀,仿佛生就如此,哪有指掌的踪影?

岳宸风平生从未如此疼痛过,肠子似被绞成一段一段,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眼看青衣人袖起刀落,便要将自己的脑袋砍下,脑海之中灵光乍现,恍然大悟:“他说了“插进腹中”之后,我才觉疼痛,这疼……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刻意说“斩下头颅,了断性命”,是因为如果我不信在这里失却头颅会致死的话,他便杀不了我!”眼前刀光一闪,视线陡沉,原来是头颅坠地,骨碌碌地滚到脚边。

只听青衣人冷道:“你恶贯满盈,如此死法,已算是轻巧了。”

歪倒在灰色地面上的首级突然睁眼,咧嘴大笑:“老儿,你该后悔没一出手便要了我的命!”

无头的尸身转身挥刀,“喀喇”一响,似是劈开墙板一类,铺天盖地的灰翳突然消散,仿佛被吸入某处缝隙之中。

灰翳一去,岳宸风发现自己仍站在街心一角,烈日当空、风过沙扬,不远处耿照拄刀在地,争取时间调息恢复;而符赤锦正拖着重伤的薛百螣与冷北海往后退,距离岳宸风一刀将他俩砍飞的当儿,不过是几瞬目间。适才迷阵中发生之事,除了腹间仍剧痛不止,一切恍如迷梦。

岳宸风忍痛撕开围腹,赫见腹间一片瘀紫,表皮却无丝毫外伤;骤地喉头腥甜上涌,嘴角溢出血来,却非是怪伤复发的征候,而是脏腑受了极为严重的内创,故尔呕红。

(好……好厉害的心识操控之术!)一切都是幻境。那青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侵入他的脑识,原本是混淆感官,以利耿照相斗取胜;等到那耿姓小子支持不住了,躲在背后的施术者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披挂上阵,想在幻境里让岳宸风误以为“自己被杀”,借以取他性命--在幻境中受的伤,醒来后依旧存在。因为被骗的是身体而非脑识,无法借由神智清醒解除。此刻腹部的剧烈痛楚,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实不该想起“肝肠寸断”四字的。

岳宸风深吸了口气,运功压制出血,拄刀回头。被劈开的土屋墙板中,露出一只青瓦大瓮,瓮上裂开尺余刀痕,自是赤乌角刀所致屋内,一男一女盘坐大瓮两旁,各出一掌按在瓮上,女子一袭紫衫,肌肤白皙,身段玲珑丰满,乌溜溜的如瀑长发覆住大半张面孔;男子却是身材高大,颚裂如虎,周身生满白毛,随风刮出阵阵浓烈兽臭,竟已不似人形。

两人双目紧闭,不敢轻易撤手,忽听“哔剥”一声,瓮裂又下延尺许,漏出大把青丝,发毛末梢由黑转灰,仿佛被抽走生命气息,转眼白脆如炭烬,随风散落一地。

那对护瓮的男女喉头一抽搐,嘴角俱都溢出殷红,面色白惨,显是受了严重的内创。

岳宸风凝目片刻,确定从未见过这两人,不觉沉吟:“对我施展心术之人声音虽尖,却似是男子……奇怪!他既自称是那贱人的师父,我怎不知五岛之内竟有这般人物?”

身后,符赤锦越过他宽阔的肩头,瞥见屋里两人一瓮,失声道:“两位师父!你们……你们怎会在此!”提裙起身,径朝破屋奔来。岳宸风见她心慌意乱,大有可乘之机,暗自提气,便要出手;蓦地一声虎吼,那满身白毛的兽形男子睁开虎目,咆哮道:“女徒勿来!快……快走……”话未说完,口中又喷出鲜血。

岳宸风心中一凛:“这声音……不是他!”霍然回头,目光射向另一边的紫衣女子,暗想:“看她年纪轻轻,居然练得如此心术,若能收为我用,必是如虎添翼!”又上下打量她几眼,忍不住面露微笑,伸舌舐唇:“不想道门近日,也有这般美貌婀娜的术者。”

符赤锦被吼得回神,错愕停步,心如刀割,她本是聪慧机伶的女子,情急不过一瞬,见得眼前景况,心中已猜到七八成:“看来是二师父与小师父,将二部尸旡灌与大师父,融合大师父的下尸部元功,以“三尸化旡”的神功推动伏形大法,助耿郎诛杀岳贼!他们……究竟是何时搭上的线,我怎全然不知?”

她方才目睹耿、岳相斗,本有些疑心,一见三尸现身,所有疑点顿时串成了线,纲举目张,豁然开朗。

“你怎么……怎么不守誓约,将我最亲的三位师父都扯了进来?”她心中气苦,望向街心另一侧,见耿照委顿在地,盘腿拄刀调息,苍白的娃娃脸上无一丝血色,头顶白丝氤氲,正到了紧要关头。

两人心有灵犀,耿照睁眼见玉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嘴唇微歙,似说了“对不住”三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一男一女便是白额煞、紫灵眼,而在幻境中几乎杀死岳宸风的青衣高人,自是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所化。

当日在幻境之中,青面神施展神通为耿照疗伤,“青鸟伏形大法”乃游尸门下尸蹻部的至高绝学,不但能操控心识、驱役肉体,在大法罗织的迷离境中,亦有窥读人心的异能,从而知晓耿照与符赤锦的刺岳行动。

秘密被揭,耿照遂请求三尸出手援助。青面神“读”过他脑中与岳宸风交手的片段,推断此人武功之高,饶是高手一拥而上,也是能败而不能杀。为求顺利斩风,便与耿照谋订今日的狙杀计划。

“青鸟伏形大法,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扭曲人的感知。”

青面神随手一挥,幻境中忽起大雾,雾丝伸手即可扰动,宛若线香。

“姑且把五感之所觉当做这些烟丝,天上地下,无处不有;人的知觉心识,不过是雾丝的异种延伸,原本是一样的东西。

“伏形大法借由拨动、扰乱雾丝,由外而内,影响他人的心识五感。你等凡人,只能呆板接收雾丝,无法选择,亦不能任意改变其质;而我则是一阵风,不仅能将它们凝聚驱散、吹入你的脑海,亦能将你体内的雾丝搅乱吹出。”

“原来如此。”耿照若有所悟。

青面神轻拨白雾,宛若抚弦。他在幻境中总是以高大修长、两袖回风的青衣人模样现身,耿照忍不住猜想这或许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代形罢了,徒婿,不必多心。若以真正的模样现身,说不定会吓坏你。”耿照被读出心思,大为窘迫,青面神却只摆了摆手,续道:“一旦岳宸风踏入大法范畴,我便剥夺其五感,扰乱其心识,令他分不清幻象真实……但你也一样。”

青面神负手回头,脸孔虽是一团青光,却能清楚感觉那股子凝肃。

“风吹雾散,无一能免,不管他的、你的抑或旁人。你身负玄门正宗“入虚静”功法,能在大法范畴中维持最多的清明;要狙杀岳宸风,你是最好的人选。”

战况果如青面神所料。

岳宸风纵使刀法超群,在眼见不为真、幻象未必假的“青鸟伏形大法”之前,与耿照的实力差距被大幅拉近,顿时陷入苦战。

但碧火功毕竟是道门正宗,要扰乱岳宸风的心识,饶是有“三尸化旡”的神功辅助,仍耗力甚巨,难以久持;而耿照要在伏形大法的范畴中维持清明,亦非易事,最后索性闭上眼睛遁入虚空,纯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克敌。

若按此一形势发展,终能成功斩杀岳宸风也未可知。谁知薛、冷意外闯入战团,他二人未练过火碧丹绝一类的道门玄功,对大法毫无抗力,若不撤去伏形大法,转眼便要丧命。

耿照感应二人闯入,心急下喊了声“大师父”,岳宸风趁着伏形大法一撤,不但将薛、冷两人砍成重伤,更记住了周围的景物位置;他在逼命一瞬的紧要关头、出刀砍破三人藏身处的屋墙,循的正是耿照那一声所向。

阴错阳差,苦心孤诣俱付东流,一切又回到源头。

剥除了心机谋划,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斗争。

青面神非到万不得已,本不愿直接进入岳宸风的脑识,以“伤心即伤体”之法杀人,盖因此法凶险,一不小心连施术者亦不能免;直到三尸化旡再难支持,耿照却迟迟无法取胜,这才冒险一试。

殊不知岳宸风的意志非同凡人,关键时刻一刀砍破屋墙,破了幻境之法,果然一举重创了青面神、白额煞、紫灵眼。

薛百螣年老力衰,剧斗后胸口再挨一刀,已无力拼战,冷北海的伤势也不乐观。

符赤锦仅余三成功力不到,绝非岳宸风的对手。耿照内力耗尽,即使是回复之力超群的碧火神功,至少还要调息一刻才能站得起来。

岳宸风腹间虽受剧创,却是现场唯一还能持刀站立之人,形势登时逆转。

--所谓胜者,是能站到最后的那一个。

“现在……”他缓缓举起赤乌角刀,指南针般一一指过众人,苍白干裂的薄唇咧开一抹邪笑。霸气横生的刀器在他手里,宛若竹架糊纸,丝毫不显沉坠。

“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要先来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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