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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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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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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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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窗外还笼罩在一片幽蓝灰翳中,耿照便已睁眼。宝宝锦儿兀自酣睡,峰险壑深的曲线圆润起伏,雪腴的身子在被筒里窝了大半夜,将整床锦被窝出一股子温甜,轻揭一角,烘热的乳香便扑鼻而来,宛若埋首胸间,中人欲醉。

耿照唯恐玉人着凉,没敢揭被起身,轻手轻脚滑出了锦被,忽听宝宝锦儿咕哝一声:“你……上哪儿去?”被里温触细细,一只小手滑了过来,软绵绵掠过手背,玉钩似的幼嫩尾指勾着他,满是依恋。

他不由一笑,满心温暖,本要离榻的身子又坐回去,反握她的小手:“你再睡会儿,天还没亮哩。”

符赤锦睡得迷迷糊糊的,哪听得他说了什么?只觉手掌被握实了,心满意足,将他的手抱入乳间,浑圆的玉腿一并,整个人都偎上来,噘着小嘴闭目撒娇:“再……再陪我一会儿。”

“好。”

耿照隔锦被轻抚她的肩背,不多时香酣细碎,宝宝锦儿又沉沉睡去,嘴角微抿,似做着什么好梦。他陪了好一会儿,才为她盖好被褥,穿衣出门。

尽管他说服她暂时放弃与敌同尽的念头,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要刺杀岳贼绝非易事,那怪伤每日只发作一个时辰,除开呕血不止,看不出对武功有什么妨碍;在发作前,岳宸风说话中气十足,震得人五内翻涌,就算因此折了三两成功力,“八荒刀铭”还是难取之敌,至少不是目前的耿照与宝宝锦儿能对付的。

要杀岳宸风,他们需要更多的助力。

早春的清晨沁寒入骨,耿照顶着冷风在中庭活动筋骨,挑了鬼手中几路熟的、不熟的试演些个,练到身子发热,才至穿堂无风处盘坐,潜运“火碧丹绝”心法,搬运数周天方止,只觉百骸之内如沸水滚流,神完气足,无不舒泰。(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tore)

如何打败岳宸风,耿照心中尚无定见;最好的方法,便是再与那厮打上几回。他屏气凝神,遁入虚空,杂以明栈雪所授,将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与“思见身中”结合,重回到当日渡头,于幻境与岳宸风交手。

夺舍大法罗列记忆,连潜藏在表层下的五感知觉、呼吸心跳等亦纤毫毕现。耿照一睁眼,赫见黄昏日暮、江风习习,岳宸风的黑氅宛若扑天之鵰,飞卷而落,气劲压得他呼吸一窒,怯意陡生!

(好……好强的势头!)以耿照现时的功力,纵使遁入虚静,应能观视内外,进退自如;兴许是与岳宸风交手的记忆太过恐怖,骤尔重临,耿照一时失去清明,竟陷惶怖,忘记自己是幻境的主人,要进则进,要出则出,兀自与岳宸风困斗,渐渐失去控制。

须知虚境中的一切,乃以耿照的记忆为本,按理不逾他经历过的范畴。

但耿照被脑海中虚拟的岳宸风所迫,一时迷失自我,就像梦里不知身是梦,无法任意支配;而失控的梦则从记忆中挖掘材料,来填补脱序所衍生的空白,故耿照的招式俱被“岳宸风”所制,这回岳宸风非但没有落水,甚至站上船头,掌风呼啸,牢牢将刀势箝住,防御圈越缩越小,轰得耿照五内翻涌,一路退到船舱前。

虚境的脚本脱离现实太远,江边的老渔夫、水面突现的巨涡漩流……通通未得再现,连布帘后亦空空如也,江风吹起一角,只见黑黝黝的一洼深潭,竟什么也没有。床舱、甲板,便如仓促搭起的竹架戏棚般,剥去了表面薄薄的糊纸,背后仅余一片虚无。

耿照心中骤寒,忽想不起自己为何而战,不由得迷惘起来,只有身前那逼命的掌风、狰狞的笑容无比真实--(醒来!)--谁……谁在唤我?

一把尖锐沙哑的异声在脑中响起,余音回荡,耿照神为之夺,几乎被岳宸风一掌劈中。

(尔为神主,彼岂能伤?快快醒来!)“你……你使什么妖法?”

耿照太阳穴隐隐刺痛,正欲按抚,才发现手中钢刀竟已不在,岳宸风双掌并至,只得以“白拂手”卸去。

岳宸风似精熟鬼手套路,右掌回作雀尾,半勾半缠,铁一般的胳膊竟化成金丝麈尾,宛若蛇上青竹,缠着耿照的左臂一绞,“喀啦!”将他的肘关卸脱,使的正是白拂手!

耿照肘间剧痛,咬牙轰出一记“跋折罗手”,勉强将受创的左臂抢回,又听脑中的怪声道:“虚境受创,一如实伤!你再不清醒过来,当心丢了性命!”他听得“虚境”二字,心思又陷迷惘,迷迷糊糊想:“虚……虚境?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那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心念所至,眼前景象为之一颤,船头、流水、黄昏……俱都散摇,独独岳宸风清晰不坏,面上的狰狞卑鄙坚如铁镌,既虚假又真实,黑氅卷风,宛若一头巨大的妖鸟般扑来!

耿照左臂动弹不得,右掌正欲挥出,忽觉锐风袭来,便如兽爪,明明岳宸风还在数尺之外,掌势亦不能发出如许风压,但恶招临门不及细想,举臂一格,剎那间岳宸风的形象与爪势迭合,眨眼便至;耿照单掌接应,虽仍左支右绌,眼前的“岳宸风”却开始崩解,臂上撞击、刮面劲风,乃至于眼观耳闻等,仿佛来自远处……

“很好!便是如此。”

脑中的刺耳异声再度响起,语气中微露赞许:“快醒过来罢。山岳伏形,青鸟开道;灵丝满路,映现昆岗……着!”

耿照猛然睁眼,赫见穿堂内夜翳未褪,晨光稀薄,身前一人发毛如戟,一股浓重兽臭袭来,五只利爪挟着劲风,叉喉掼至!

同样的招数难以在“薜荔鬼手”前二度奏功,耿照单臂一圈,青蛇般攀上来人臂膀,用的正是虚境中“岳宸风”卸断肘关的那手。

来人“咦”的一声,笑道:“来得好!”虎臂连挣带甩,眨眼间竟连使七八般手法,各见巧妙,却始终难以摆脱,反越绞越紧;再一施力,便要自己绞断了关节。

他不怒反笑,笑声宛若虎咆,血口中露出四根森森尖牙,点头道:“好小子,有一套!”臂间肌肉一软,亦成游蛇,反向旋出,两人倏分。这“走影剑”的镜射之招耿照已非初见,正欲拱手谢罪,谁知左肩一动,肘关节却痛得难以忍受,只得单膝跪地,垂首道:“弟子一时失神,多有得罪,请二师父莫见怪。”

来人正是那“虎尸”白额煞。

他一个箭步将耿照拦住,抓小鸡似的提将起来,伸手一捏左肘:“疼么?”

耿照面色煞白,咬牙不哼出声来,微颤着点头。“疼。”

白额煞微皱浓眉,喃喃道:“怪了。”卷起他的袖管,见肘关节处既未浮肿,也无瘀红,蹙眉低道:“你且动一动试试。”耿照见手肘并无异状,也觉奇怪,欲活动左臂却又疼痛不已,分明是骨节脱臼的模样。

正自惊疑,脑海中忽掠过一把磨砂也似的怪异童声:“带他过来。”正是虚境中不断侵入神识、提点自己的声音。

耿照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原来是大师父救我。”

神识也者,本是玄奥难言,自知世上有夺舍大法、赤血神针以来,耿照已见怪不怪,只觉大师父功力之深,竟能凭空侵入脑识,比之江湖盛传的“传音入密”不知高了几筹。

白额煞尖耳一动,显然也收到指示,随手将他放落,咧嘴道:“走罢,你大师父要见你。”两人一前一后,又来到了后进的枣花小院中。西厢紫灵眼的闺房窗纸上一片幽蓝,并未点光,似还没起身。

白额煞领着他推门而入,青面神房中仅一盏豆焰,被晨风吹得明明灭灭,倍显森幽。床铺一角仍是光照不透,视线无论如何望之不进,一凝目便觉头疼,颅内如有万针攒刺,教人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开。

耿照心中雪亮:“非是灯光不及,定是大师父用了什么宰制心神的法子,教人视而不见,以藏其形。”却听青面神道:“坐。老二,你先出去。”末二句却是对白额煞说的。

虎形的魁伟男子耸了耸肩,却未移步,呲牙笑道:“老大,不是我信他不过,这小子盲拳打得不坏,比醒时厉害,方才我险险招架不住,吃了闷亏。”青面神哼的一声,淡淡还口:“你是怕他暴起伤人,还是我一不小心,失手杀了他?”

白额煞闻言一怔,点头道:“也是。我出去啦,自己留神。”

青面神道:“给我护法,谁都不许进。老三和女徒也一样。”

“知道了。”

门扉闭起,耿照依言坐定,忽听青面神淡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耿照的思绪略一恢复,便知是“入虚静”与“思见身中”合用时出了什么差错。

但这并非是他初次合用,在莲觉寺他日日以此法在漱玉节的眼皮子底下用功,或于虚境中与薛百螣较量拳脚,或与胡彦之琢磨刀术,内外武功大进,如有神助,而外人却看不出端倪。此番失控,兴许与岳宸风有关,个中因由却无从知悉。

他摇了摇头。

“我……我像做了个梦,在梦里被敌人折了臂膀,醒来只觉疼痛不堪,却不见有什么伤痕。”

青面神淡淡一笑。苍老的童声虽然刺耳,语气却十分悠然。

“有人被砍断臂膀之后,即使创口愈合,肢断处甚至已生出新皮包覆,依旧时时感觉疼痛,一如断臂之初,称为“幻肢痛”--受创的非是实体,而是虚无飘渺的神识,因此永远无法痊愈,一生将被可怕的断臂痛楚折磨,至死方休。”

青面神怡然道:“你身兼的两门奇术,一者助你遁入虚空,观视内外,一一历遍所记所闻,如临现场;道者毕生所求,不外如是。另一个则是武者梦寐以求的“思见身中”,凭冥想便能锻炼内外武功,不受时空限制,进境如飞,更胜常人。

“但你莫忘了,无论道者武者,都不是凭空掌握,或道心通悟,得观至真,或由武入道,一合天人。你的奇遇赋予你这两门稀世奇能,却跳过了相应的心性修持,在我看来,是祸非福,须得更谨慎应对,方能转危为安。”

耿照闻言一凛,若有所得,垂臂起身揖道:“多谢大师父提点!”

青面神道:“坐下罢。虚境中受的伤,须在虚境之中方能有治。我的“青鸟伏形大法”若用于寻常人身上,必先夺其神而役其躯,此举与杀人无异,用以杀人亦无不可。但你似练有一路玄门正宗的高明内功,已至“凝神入虚”之境,受得我这一路大法,这个忙我还帮得上。”

“我……该怎么做?”

“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青面神笑道:“梦醒之时,你的臂膀便能好啦。”

耿照出了房门,屋外已无白额煞的踪影,但见晨曦洒落檐瓦,灿烂如金,沁凉的微飔穿花绕树,说不出的清爽宜人。他一边活动臂膀,穿过洞门回廊回到厢房,唯恐惊扰了屋里那朵春睡海棠,正要轻轻推门,忽听门后“哼”的一声,传来一把清冷娇喉:“进屋也不先敲门,老爷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正是宝宝锦儿。

耿照忍不住微笑,乖乖叩了几下,低声道:“娘子,为夫来啦。”

“不许进!”符赤锦一声娇叱,几能想见她柳眉倒竖、凶霸霸的狠媚模样:“一大清早的便不见人,你跑到那儿去啦?”

耿照被骂得不无冤枉,他可是将她哄睡之后才出的门,谁知她睡醒便忘了,全不当有过这么回事,低声道:“我……我就在院里打了趟拳,练练内功,也没去哪儿。宝宝锦儿,你让我进去罢。”

门里安静了一会儿,耿照就当她是默许了,推门而入,却见桌上摆了几色小菜,一盅白粥。

那粥熬得细润亮滑,米粒颗颗晶莹分明,又无不通透,脂甜梗香,却是与肉末一起煮的。粥盅之上犹有热气,小菜却已放凉,符赤锦换过一身袒领小袖的束腰裙,锦兜里着她雪酥酥的丰腴奶脯,当真是比新鲜的脂酪更加嫩滑喷香,令人垂涎。

她凭桌斜倚,浸了香草的红纱裙下翘起一只饱满如肉菱的凤头丝履,若非寒着一张娇靥,直是一幅最美丽的新妇图画。耿照心想:“她专程替我煮了早膳,我却生生捱到菜凉了才回来,也难怪她不高兴。”微笑道:“你看看,都是我不好,差点错过了这一桌的好菜。”挨着宝宝锦儿坐下。她却挪过身子坐上另一只绣墩,冷冷道:“谁说是给你吃的?我摆桌子哩。”

耿照差点笑出来,忙咬牙憋住,夹起一筷鱼脍入口,只觉鱼鲜肉嫩,自不待言,先浸过醋使鱼肉半熟,取干布将水分漉尽后再拌以芹泥芫荽,不水不柴,十分的清爽可口,显是用心烹调,赞道:“宝宝锦儿,你真是煮得一手好菜!”

符赤锦心中大喜,差点噗哧出声,赶紧板起俏脸。

“我随便弄的,小心毒死你!”

“忒好的菜,毒死我也认了。”耿照被勾起食欲,自己动手盛粥,也给她添了一碗。符赤锦见他吃得美滋滋的,险些将舌头也吞了去,不由绽开娇颜,掩口笑道:“瞧你吃的,饿鬼上身!”举筷与他并肩而食,不时往他碗里夹菜。

两人并头喁喁,像极了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原来符赤锦一觉睡醒,稍作打扮便去了趟早市,采买菜肉白米,为爱郎洗手做羹汤;谁知耿照却迟迟未回,她端了一份与小师父同吃,吃完回来仍不见人,越想越不是滋味,一个人怔怔生起闷气来。

“我以为宝宝锦儿是不洗衣煮饭的。”眼见玉人重拾欢容,耿照故意与她调笑。

符赤锦娇娇地瞪他一眼,睁眼狠笑:“姑奶奶不做烧饭洗衣的老婆子,可没说我不会。老爷下回再夜不归营,我劈了你当柴烧。”两人相视而笑。吃得片刻,她又正色道:“今儿少不得要走趟驿馆,你怎么打算?”

他举箸沉吟,旋即夹起一片被醋汁濡得雪白晶莹的软糯鱼脍,展颜笑道:“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找帮手。既然非走一趟不可,便到驿馆里找帮手去。”符赤锦哼的一声,笑啐:“说得轻巧!镇东将军能帮你杀岳宸风么?”

“虽不中,亦不远矣!夫人真是好生聪明。”耿照神神秘秘地一笑,又夹了满筷好菜,稀里呼噜的扒粥入口。“将军身边,不定便有我们的好帮手。”

用完早饭洗净餐具,符赤锦又与紫灵眼说了会儿话,耿照便在小院中闲坐发呆,槐荫下十分凉爽,街市的熙攘吵杂仿佛都被隔绝在院外,充耳俱是鸟啾虫鸣,啁啭细细,倒也舒心。

白额煞似习惯夜行,日出后便不见人影。

耿照有意无意往青面神的厢房一瞥,只觉内外浑无动静,仿佛无有生机。

未几,符赤锦笑吟吟推门而出,撒娇似的平伸藕臂,娇唤道:“走罢,老爷。”门缝里仍不见紫灵眼的身影。看来这位小师父怕生得紧,如无必要,竟连一瞥也不给见。

耿照非是对她有什么遐想,只觉既奇怪又有趣。出了小院之后,符赤锦抱着他的臂弯,绵软已极的大酥胸紧挨着他,隔着衣布犹觉温腻,如敷珠粉,抬头笑道:“没见着小师父,你很失望么?”

耿照吓了一跳,忙摇头撇清:“不……我……不是……唉!宝宝锦儿,你怎地老爱捉弄我?”符赤锦咯咯一笑,眨眼道:“在这世上,我最喜欢小师父啦。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绝不饶你。”

耿照不觉失笑,摇头:“这也太冤枉啦。她既是你师父,便也是我的师父,我敬爱她都来不及,怎会……唉。只是你与她便像是一对姐妹花儿,你像姐姐多些,小师父倒像你妹妹,真是有趣得很。”

符赤锦噗哧一声,娇娇白他一眼,佯嗔道:“老爷这是嫌奴奴老了?”

耿照赶紧陪笑:“夫人说得哪里话?观夫人姿容样貌,不过十五六人许,谁敢说老,我抄扫帚打他。”符赤锦轻拧他一把,笑道:“嘴贫!瞎扯淡。”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低声说道:“我小师父少年时目睹门派惨变,失去父母至亲,从此不爱与生人说话。其实她性子好得很,既温顺又可爱,我若想有个妹妹,也要像她这样的。她不嫁人也好,没遇上疼她的,我宁可她不嫁。”

“反正小师父不嫁,我与宝宝锦儿便奉养她终老,当作亲人一般,不也挺好?”

“喂,这话怎听着像便宜了某人?”

两人未雇车马,相偎着信步而行,一路逛到了驿馆前方才收敛。负责门禁的仍是适君喻带来的穿云直卫,恰巧程万里正巡至前门,一阵寒暄,程万里便将二人引入馆内。

大厅之内,慕容柔夫妇仍坐于阶上主位,一如昨夜;不同的是厅中挤满了越浦左近的大小官员,六品以下的还没得坐,只得在两旁站着。

慕容柔居高临下,遥望耿照“夫妇”一眼,淡然道:“你们来啦?很好。稍坐些个,一会儿我有话说。”口气虽冷漠,满厅人等却纷纷转头,瞧瞧来者是谁,竟让镇东将军破例多说几句;一见符赤锦丽色骄人,便如牡丹绽放,又不觉看痴了,厅中原本一片低语细碎,忽尔收停,焦点集中在耿、符二人身上,静得连针尖落地亦可明辨。

慕容柔察觉有异,暂止评议,抬头蹙眉:“怎么?”

一旁,将军夫人沈素云低道:“我与符家妹子出去走走,晚些回来。”精神似为之一振,不复先前萎靡。

慕容柔面无表情,点头道:“我让岳老师沿途保护,以防生变。”

沈素云笑意一凝,低垂螓首,便似一名闹别扭的千金小姐,连生闷气的模样也十分温顺可爱。

慕容柔丝毫能察,岂不知她心意?料想派李远之、漆雕利仁乃至适君喻的手下,爱妻也不会比较欢喜,低声道:“也罢,就让耿典卫夫妻陪夫人同去。”目光越过厅中诸人,遥对耿照道:“馆中申酉之交用膳,贤伉俪莫误了时辰。”

耿照二人躬身行礼:“谢将军。”

旁人惊疑不定,不由得交头接耳,打听起这少年武弁的来历。

厅上的熟人尚有抚司大人迟凤钧,他与将军议事已告一段落,正坐在阶下首位啜饮茶水,见耿照进来微一颔首,面露微笑,却不便起身说话寒暄。沈素云面露喜色,转入后进更衣,耿、符二人便在厅门边等候。

官场交游最讲伦理,瞎子也看得出这名少年武弁在将军心中份量不同,盘算如何结交者众,却不好显山露水,明着在将军眼皮下为之,纷纷投以注目,一与耿照的视线对上,便露出巴结讨好的神气,以利日后运筹。

符赤锦晕红双颊,掩口轻笑:“我家老爷好威风啊。这些官老爷们的眼里直要射出饥火来,若不是碍于将军大人,怕不一拥而上,将我家老爷撕成碎片吞了。”耿照苦苦忍笑,咬牙低道:“这感觉我理会得。我瞧宝宝锦儿时,也是一般想头。”

正自调笑,忽见一人排开余子大步而来,生得丰神俊朗,手握折扇,金冠翅摇,正是“奔雷紫电”适君喻。耿照自入驿馆以来,始终未见岳宸风的踪影,忽见适君喻现身,不觉凛起,拱手道:“庄主安好。”

适君喻乃易州风雷别业之主,喊他一声“庄主”本无不妥,但耿照目如鹰隼,显有旁指。适君喻何等样人,一听便知他以五绝庄之事相胁,折扇交握,迭掌半揖,笑道:“耿大人毋须客气。耿夫人也安好。”将“夫人”二字咬得特别清晰。以符赤锦的七玄出身,若与将军夫人走到一处,慕容柔定不轻饶;冒冒然互揭海底,谁也得不了便宜。

“令师身子好些了么?”耿照抱拳还礼,眸光仍旧精灼如炽,沉声道:“身染奇症,合该觅一处清静庄园静养,莫待病入膏肓时才后悔莫及。”

适君喻笑道:“可惜家师身负重任,难有片刻闲适,多劳大人挂心。倒是夫人千金之躯,委由典卫大人照拂,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君喻诸务缠身,人手又十分吃紧,要不该派一队精甲武士随后保护,以策万全。”

符赤锦掩口笑道:“哎,这哪里还是游玩?合着游街哩!庄主忒爱说笑。”杏眼微乜,眸光越过了适君喻宽阔的肩头眺,满是不怀好意。适君喻鼻端忽嗅得一股温香习习、馥而不腻,剑眉微蹙,不慌不忙回头一揖:“君喻参见夫人。”

原来沈素云换好外出的衣裳,偕婆子姚嬷、小婢瑟香,由屋外回廊绕了过来,恰好听得适君喻之言,本来喜孜孜的俏丽容颜一板,蹙眉道:“今日我没想走远,用不着劳师动众。”口气甚是冷淡。

适君喻察言观色,不欲越描越黑,长揖到地:“恭送夫人。”笑望耿照,抱拳施礼:“有劳典卫大人。”

耿照垂目颔首,眸光湛然,虽未接口,气势却沉凝如山,丝毫不让。

年轻剽悍的风雷别业之主一凛,暗忖:“这厮修为不俗,比想象中棘手。”以折扇轻轻击掌,目送诸人离去。

沈素云与符赤锦并肩相挽,状甚亲热,但将军夫人似十分讨厌岳宸风,连他的弟子亦觉不喜,自与适君喻照面之后,始终寒着一张绝美的俏脸,直到行出驿馆才稍见和缓;定了定神,转头对姚嬷与瑟香道:“好啦,难得到了越浦,你们也都回家看看,吃晚饭前回来便是。”

姚嬷与瑟香是跟着她从越浦嫁到北方靖波府去的,都是本地人氏。两人面面相觑又惊又喜,显是夫人临时起意,事前并未与她俩提过。姚嬷喜色一现而隐,小声道:“哎呀,这怎么行呢?还是让老身服侍夫人……”

“有耿夫人在,不妨的。”

沈素云摇手打断她的的话头,从怀襟里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织锦小囊,塞入姚嬷手里捏着,不许她推搪。“去看看宝贝孙子,添点衣裳玩物。下回再要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当心孩子大得快,见了面也不认得。”姚嬷支吾几声,讷讷收下了,一径合掌拜谢。

沈素云从腕间褪下一只金丝镯子给瑟香,二八年华的少女不敢拿,怯生生瞥了姚嬷几眼,妇人面上一红,小声嘟囔:“夫人给你就收下呗。”耿、符交换眼色,不觉同抿,才知她塞给姚嬷一包碎银非是信手,此间饶有况味。

打发二人离去,沈素云松了口气,对符赤锦俏皮眨眼,道:“今儿便有劳姐姐陪我啦。”笑容直如春花绽放,说不出的娇艳动人。符赤锦虽与她相识不久,对这位将军夫人的性子却有几分把握,也不客套,亲热地挽着她的藕臂,眨眼道:“夫人放心,我家相公武艺好得紧,便有刺客也不怕。”

沈素云浑似不放在心上,怡然笑道:“我不担这个心。”

符赤锦略感诧异,面色却不露声色,笑道:“敢情好,那我今日便陪夫人到处逛逛,一解夫人的思乡之情,玩它个痛快!”

沈素云浓睫瞬颤,淡淡一笑:“我也不算是思乡。”片刻忽握住符赤锦的手,凝眸正色道:“我不太会说场面话,一直想学也学不来,姐姐莫嫌我无礼,就当我直来直往好了。我一见姐姐便觉投缘,姐姐若不觉麻烦,我们……便以姐妹相称,你说好不?”

符赤锦望着她清澈的双眸,忽觉这话问得令人生怜。以她镇东将军夫人的尊贵身分,开口与人做个朋友,眸底却不存寄望,一旦符赤锦惶恐屈膝以分尊卑,她便立刻武装起来,以免受伤。

(在此之前,她有多少次想与人真心结交,换来的却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官场应对,官样文章?)符赤锦小手一翻,轻轻握住她绵软的手掌,笑道:“好啊,我一见你也觉投缘,能做姐妹最好。我是已巳年生的,属蛇,你呢?”沈素云没料到她应答得如此干脆自然,不觉微怔,喃喃道:“我……我是属羊的。”

符赤锦笑道:“这样我便是姐姐啦,妹子。”

沈素云这才回过神来,露出欢颜,捏着她的手娇唤:“姐姐。”

双姝并头喁喁,无比亲热,简直无话不谈。耿照隔着一个箭步,不紧不慢跟着,沈素云得以放心交谈,殊不知以碧火神功之能,不运功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从小便与家里人不亲。”

沈素云低声道。说这话时,姣美的俏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寥落。

“我娘很早便过去啦,我对她没什么印象。自从晓事以来,也很少见过我阿爹,我记得他对我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不像大人同小孩说话那样。我们甚至没同桌吃过饭。我打小吃饭都有八人服侍,只我一人能坐,其他人得跪着。”

她自顾自的轻笑起来,似觉有趣。

“我小时候常常忍不住想:我阿爹和阿兄从不与我一起吃饭,莫不是也怕要跪?你瞧,多傻气啊!我以为“吃饭”这件事儿只有我一个人能坐着,其他人不行哩。”

符赤锦也跟着笑起来。“那好,下回服侍我家相公用膳时,也让他跪着试试。”

沈素云差点笑弯了腰。耿照只觉腹间硬胀,如吞石块,双膝隐隐作痛,只得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一本正经地负手巡街。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沈素云轻拍着伏鸽似的匀薄酥胸,又笑了一会儿,抹泪叹道:“姐姐的郎君这么好,怎能如此欺侮?男儿伟丈夫,可万不能伤了志气。”叹了口气,这回却无戏谑之意。

符赤锦与她聊得片刻,才知其兄沈世亮年纪大她许多,比起客气过头、稍嫌冷淡的父亲,这位长兄私下还是很疼妹妹的。

沈家老爷逝世后,沈世亮以十九岁的少龄接掌家业,内守行会、外辟疆土,与妹妹间渐不似儿时亲密,仿佛多了层无形隔膜。等到大嫂进门,沈世亮事事都依妻子,其妻庞氏乃行中大老的掌上明珠,精明干练,小姑的处境自然倍加艰难。

“嫁出越浦时我一点儿也不怕。只不过是从这个院儿里换过另一个,也没什么不同。”

沈素云轻摇螓首,露出寂寞的笑容。

“难得回一趟越浦,我也不想回家。同我阿兄嫂嫂也说不上几句,只吃一顿饭就走,还得担心有人跪我,不如别去。”

仿佛要挥去阴霾,她抬头一笑,拉着宝宝锦儿的手。

“姐姐,不如我带你去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一丝兴奋、一丝淘气,哪里像是堂堂东海一镇的将军夫人?简直就像十五六的纯真少女。

符、耿二人随她一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这么出了越浦城门。

耿照没敢拦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备。毕竟城外不比城内,莲觉寺有集恶道、废驿左近有天罗香,除了鬼先生这等棘手人物,还有来路不明的黑衣刺客……所幸沈素云未曾走远,凭着记忆左弯右拐,钻进了城郊一处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邮驿,尚有无数聚落。远些的,便属临沣等外县所辖,邻近城港的仍属越浦境内,那些不够本钱入城做生意的便聚于此间,白日在道旁摆摊徕客,夜里便睡在棚子里,久而久之各成集市,只是流品远逊城中。

沈素云带他们来的这处集市,两侧各有十几幢破旧土屋,夹着一条铺石长街,其中有倾圮无顶、只余左右两墙的,便随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来还不算太过惨淡。原来这铺着石板的是一条官修驰道,可容两车并行,也不算窄;后来港区新修道路,车马渐渐不走此间,聚集于此的外地小贩便夯土筑屋,占了下来做生意。

长街中摊贩不少,往往棚下搁着一只马札(类似近世童军椅的折迭凳),随意架上桌板巾布,便成了摆放货物的木档,有卖陶瓶瓦罐、铜锡艺品,甚至有金银玉器、古董字画的,但档后却不见有人,往往三五摊之间才有一人照拂,也不来招呼客人,径窝在摊子里呼呼大睡,对游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这儿呢,便叫做“鬼子镇”。”沈素云笑着解释:“会来这儿的人,多半因为没钱入城。这里空屋无主不收银钱,能省一笔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锦好奇地东张西望,笑道:“妹子来此做甚?这儿无胭脂水粉,也无衣裳首饰,能让富家千金觉得“有意思”?”沈素云抿嘴一笑,恬静的容色里罕有地露出一丝得意,微笑道:“家道中落、非拿出祖传宝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起城里的旅店,只能到处找“鬼子镇”打尖,等待识货的买主出现。姐姐莫看不起这里贩卖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铜烂铁,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一件,乃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符赤锦笑道:“妹子说这话的口气,真不像娇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斋品致轩的当家女掌柜。”

沈素云“噗哧”一声,红着脸笑道:“姐姐又来笑话我。”顿了一顿,轻叹道:“我三岁起便在这儿晃悠啦,我阿兄总是偷偷带我出来,钻进钻出的寻宝。他跟家里的账房先生借了五十两私房做本钱,十五岁上便在城里的朱雀大街开了自己的珍玩铺子,没拿沈家一枚钱子儿,还偷偷跟我阿爹打对台生意,靠的就是土里掘珍的眼力。”

“你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云淡淡一笑,目光飘远:“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符赤锦被她挑起了兴致,边走边瞅着左右摊上的珠串器物,也想从中看出一两件稀世珍宝来。

“这儿的人怎么都不顾摊子,不怕遭小偷么?”

“都去赌钱啦,”沈素云以袖掩口,缩着粉颈嘻嘻笑道:“不知道躲到哪间土屋子里。真要遇上拿了就跑的偷儿,一声吆喝,几十人便突然冲出来,手脚都能给生生打断,没人敢偷的。”

三人一路逛一路聊,身畔更无其他游客,整条街上的摊贩亦不过三两人而已,当真是相对无言各自寥落,所幸沈素云兴致高昂,一摊一摊逛将过来,虽说话不多,仍是一派斯文的闺秀模样,比在将军身边精神得多。

眼看长街将尽,忽有一座笨重的齐腰木档突出,铺着泛黄布巾,若非巾上压着大大小小的畸零石块,看来便似一算命摊子。

一名头戴布帽、身穿黄旧棉袍的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旁,双手置于膝上,白须白眉,瞇成两条细缝的双眼眼角略垂,远观便如一个“八”字;虽是愁苦之相,看来却颇有喜感,并不令人生厌。

老人下着草鞋布袜,袍子也是厚重的双层交襟,穿得一丝不苟,若非头上那顶店掌柜也似的滑稽布帽,模样便如一名年老书生--无独有偶,木档边搁着一只竹制背架,上覆布巾,形制与青锋照邵兰生邵三爷所用的画轴架极为相似,也是儒生行旅在外的必备之物。

老人这摊的木档特别笨重高大,明显是鬼子镇里的小贩们欺他,硬塞个碍手碍脚的无用之物来;不仅如此,算命摊周围堆满各式杂物,与规矩端坐的老书生一衬,说不出的滑稽唐突。

符赤锦看出老人遭受戏弄,转头对远处的一名小贩叫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欺负老人家么?”小贩蜷卧在摊子里,闻言不过翻了个身,换以屁股对人,继续呼呼大睡,无动于衷。

耿照看不过去,动手将四周杂物稍事整理,令摊子整齐一些,不再壅塞局促。老人只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谢,甚至没多看一眼,仿佛清平无事。符赤锦微蹙蛾眉,心想:“莫不是个疯子?”正欲开口,却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云不忍他年老还受漂泊之苦,柔声道:“老伯伯,你也摆摊子么?”

老人一听她问起买卖,登时有了反应,点头道:“是啊,小姑娘,你来瞧瞧。”

沈素云许久没让人叫“小姑娘”了,不觉微笑:“老伯伯摆的是什么?”

“玉石。”

老人一指摊后的布招子,只见布招上写着“玉匠刁研空”五个真楷大字,字迹圆润饱满,毫无怒张蹈厉之态;字写很大,墨色很深,却说不上什么磅礡气势,便似一阵柔风细雨,望之心旷神怡。

“这是老伯伯的大名么?”沈素云又问。

“嗯。”老人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叫刁研空,人家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锦听得奇异,忽插口道:“老人家,您既是玉匠,那玉器都在哪儿?”

那自称“刁研空”的老玉匠双手按膝,老老实实回答:“喏,都在桌上。”

三人望着一桌大大小小的石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还是符赤锦眼尖,瞥见石下所压布巾写有四行小字,轻声念道:““顽石无明,化生美玉……识我本然,分文不取。”老人家,您写的是什么意思?”

沈素云突然开口:“我明白啦,这叫做“开石取玉”。”见符、耿俱都一愣,不禁微赧,轻缩粉颈解释:“曾有精于玉石的行家,在这鬼子镇里摆档叫卖,只卖尚未琢磨的原石,无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两的开价。客人选定一枚,档头便为他开磨石子,无论内中有没有玉,都要付出五十两的白银。”

符赤锦与耿照对看一眼,失笑道:“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戏!谁知他满桌不全是路边捡来的破石头,里头没有一块真玉。”耿照想了一想,说道:“若有人将所有的石头都买了下来,命那人一枚一枚琢开,倘若无一块是玉,将他送官便是,也毋须付钱啦。”

沈素云笑道:“典卫大人真聪明。不过那人也不是呆子,无论卖出多少,他总是立时补满一整桌的石子,共计五十枚;你若将全桌买下,其中必有真玉,但决计不值两千五百两。”

“那要怎么办?”符赤锦问道。

沈素云淡淡一笑。

“当时有个十五岁的少年,随手从桌上挑走一枚石头,摊子主人正要将这名捣乱的顽童赶走,谁知他却拿出五十两的银票扔在桌上,对摊子主人道:“你全桌的石子之中,只这一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货。”主人气得面红耳赤,怒道:“你有本事买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只有这一块!”

“少年笑道:“我不要。你待会便趁着琢磨开验的当儿,将我手里这块真玉掉包了去,开出来自然无玉。我若头脑发昏,真向你买下了整桌,你再将此玉混进去;这块羊脂玉最多值五百两,你损失一块玉,却净赚两千两白银,当真好划算!”

“众人听完,纷纷散去,摊子主人再连一枚石头也没卖出。那少年拿了石头回去琢磨,果然得到一块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后卖得七百五十两。”

符赤锦见得她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气,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骗局的神童,定然是你阿兄啦。”

沈素云露出一抹清丽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略加思索,转头对那老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么说也是越浦第一玉器世家的女儿,你的桌上不过十数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来。你能不能不要摆摊卖石子了,家中若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刁研空仍是规规矩矩的坐着,双手搁在膝头上,一本正经道:“小姑娘,我这摊子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你往桌上挑一枚石子,琢开后若是玉,老朽分文不取。”

符赤锦失笑:“哪里不同?还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着摇了摇头。

“你得告诉我,石头里的玉是什么。每一块玉,因其髓质、纹理、形状,甚至灵气蕴含之不同,须雕成不同的器物,为璧之玉不可成玦,雕龙之玉不可凿凤……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指着桌上的石头,冲沈素云淡淡一笑,悠然道:“小姑娘,你看得出桌上哪一块是玉,那玉又该是什么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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