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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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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小说章节

第一卷 荒冢妖刀 第一章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第二章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第三章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第四章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五章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第六章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第七章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第八章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第九章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第十章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一章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第十二章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第十三章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第十四章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第十五章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第四卷 天裂蛛纲 第十六章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第十八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第十九章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第二十章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第五卷 青锋赤炼 第二十一章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第二十二章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第二十三章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第二十四章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第二十五章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二十六章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第二十七章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第二十八章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第二十九章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第三十章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第七卷 碧火神功 第三十一章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第三十二章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第三十三章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第三十四章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第三十五章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第八卷 百鬼夜行 第三十六章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第三十七章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第三十八章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第三十九章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第四十章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第九卷 凌云三才 第四一章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第四二章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第四三章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第四四章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第四五章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第十卷 赤血神针 第四六章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第四七章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第四八章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第四九章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第五十章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第五一章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第五二章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第五三章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第五四章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第五五章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六章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第五七章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第五八章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第五九章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第六十章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第六一章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六二章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第六四章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第六五章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第六六章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第六七章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第六八章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第六九章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第七十章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第七一章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第七二章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第七三章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第七四章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第七五章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第七六章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第七七章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第七八章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第七九章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第八十章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第八一章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第八二章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第八三章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第八四章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第八五章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第八六章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第八七章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第八八章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第八九章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第九十章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第九一章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第九二章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第九三章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第九四章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第九五章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第九六章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第九七章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第九八章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第九九章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第一百章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第百零一章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第百零二章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章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第百零四章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第百零五章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第百零六章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第百零七章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第百零八章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第百零九章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第百一十章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第百十一章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第百十二章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第百十三章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第百十四章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第百十五章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第百十六章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第百十七章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第百十八章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第百十九章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第百二十章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第百三十章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第百卅一章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第百卅二章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第百卅三章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第百卅四章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第百卅五章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第百卅六章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第百卅七章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第百卅八章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第百卅九章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第百四十章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第百四一章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第百四二章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第百四三章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第百四四章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第百四五章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第百四六章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第百四七章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第百四八章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第百四九章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第百五十章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第百五一章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第百五二章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第百五三章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第百五四章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第百五五章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第三十二卷 枯泽血蛁 第百五六章 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第百五七章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五八章 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五九章 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六十章 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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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第十七章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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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本拟激起满座惊诧,谁知众人无一开口,只有黄缨睁大明眸,双手掩着小嘴,低呼:“原来……原来是你!”岳宸风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壶自斟自饮,仿佛耿照所指,与己全然无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觉激起义愤,胸中似有炭炙火燎,不想余人却都反应冷淡;冷静一想,登时醒悟:“这不过是阿傻的片面之词,若要定岳宸风之罪,须拿出证据来。正所谓“打草惊蛇”,若无凭证,便是诬指!”余光瞥去,果然横疏影俏脸一沉,面色难看至极。

金阶之上,忽来一阵哈哈,独孤天威举杯仰头,竟也笑了起来。

岳宸风收了笑声,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为何发笑?”

独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当年太祖武烈皇帝驻守蟠龙关时,曾经断过一门奇案。”黄缨忍不住皱眉:“怎地又是蟠龙关?”被染红霞明眸一瞪,扁着小嘴噤声。

“愿闻其详。”岳宸风潇洒举杯,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当时乡里间有家富户,老爷突然暴毙,众人疑心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却抵死不认,临堂开审时,只说:“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证据来!”太祖皇帝一听,天眼顿开,当场圣裁:“既是苦主,当喊冤枉说委屈,只有杀人凶手,才会开口问人要证据!”妇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遭天谴,活生生死在了堂上。”

黄缨噗哧一笑。“这案子倒也不怎么奇,奇的是太祖武皇帝。”

独孤天威执杯乜眼,冲岳宸风一笑:“岳老师,关于阿傻之言,你有何话说?”

岳宸风沉默半晌,仰头饮干酒水,直视金阶:“片面之词,何足道哉!城主若要论罪,还请拿出证据来。”面上虽挂笑容,眸中殊无笑意。(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tore)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岳老师晚生了几年,若教太祖皇帝遇上,圣威一动,当场便遭天打雷劈,化成一滩脓血。”岳宸风掸衣起身:“城主大人若无见教,岳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请。”以目示意,南宫损与迟凤钧也跟着起身离座。

“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掌:“这事还没完哪!今日之事,若非这小子诬指,便是你岳宸风犯案,长短扁圆,横竖得有个交代。”

岳宸风傲然负手,掸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将此事遍传武林,诉诸公论,看看世人眼中,究竟是这厮诬指,还是岳某犯案?”

独孤天威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顾阿傻:“喂,他与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却迟迟未杀人灭口,可见图着什么。你不掏点家生出来吓唬吓唬他,本侯这案子是要怎生问下去?”

阿傻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烧饼大小的油布包,伏跪呈上。

独孤天威扯去布里,露出一本黄薄小册,纸质陈旧,不消细看也知年月久远,簿面上写着四个朴拙篆字,墨迹发毛转淡,颇见磨损。独孤天威瞇着眼睛,大声念道:“《虎禅杀绝》……哎哟,听来挺厉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寻不着的捞什子虎箓第七绝罢?”

岳宸风眉目不动,半晌才淡然道:“敝庄祖传七本秘籍,确有一部失落在外,连我也不曾见过。多年来,岳某耗费重金、遍寻不得,见惯了上门讹诈的假书骗子,早已不存想望。这厮多半听闻此事,才编出如许谎言,请城主明察。”

独孤天威点头:“原来是这样,本侯最讨厌骗子了。既是假书,留之无用,还不如毁了罢!”双手一揪,顿将薄册揉作一团!

“且慢!”

岳宸风一脚跨出,忽然停步。金阶之上,独孤天威松开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册仅只微皱,并未毁裂;方才一喝,竟是作势恫赫罢了。

“慢些好,岳老师。”他瞇起小眼,慢条斯理笑着。“这书是老太爷啦,禁不起折腾,再捏揉一下,只怕化出满天纸蝴蝶,谁都没好处。”见阿傻神情木然,反不如岳宸风紧张,不由叹息。

“阿傻,说实话,咱们拿书要挟他,所求高不过这本书。以岳老师今日的武功地位,谅必不会为了区区一本书横刀抹脖子,以死谢罪;就算把你的故事传将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这世上弱肉强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说罢,你到底要什么?公道可免;旁的,咱们再来参详。”

阿傻毫不犹豫地比划。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道:“这有什么用?你……”阿傻一把挥开,定定望着阶上的独孤天威,犹如着魔一般,又将手势重复一次。

耿照不等比完,忙抓住阿傻的手,他膂力极强,阿傻双掌肌肉萎缩,力量远远不及;挣扎片刻,忽然开口叫道:“决……决斗!”声如铁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发音虽然怪异,众人却听得分明。

独孤天威怒斥道:“耿照!好生翻译手语,若再添乱,休怪本侯不顾情面,先砍了你的脑袋!”耿照正要开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见阿傻飞快比了几个手势,神情冷静而漠然,益发衬出耿照的气急败坏。

“他说了什么?”独孤天威脸露不耐:“照实讲!”

“他说:“这是天意。””

阿傻继续比划。

“我被流放之后,一心想要报仇,他却派了随身二奴之一的摄奴,紧跟在后,只要有人想收我为徒,摄奴便出手杀人;数年间,我走遍大江南北,摄奴所杀的刀法名家不下二、三十人,其中有的只是出于义愤,看不惯他如此逼迫一名身残少年,竟也难逃毒手。

“后来,我流浪至央土,适逢祖龙江大涝,沿岸溃堤,尽被洪水淹没。我侥幸抓住一片浮木,在洪流中载浮载沉,最后被人救起,混在难民中一同迁徙,又回到了东海道。来到王化镇外一处山村,一名退隐的老刀客和他的孙女收留了我,我随他们砍柴度日,一过就是大半年……”

那样安适闲逸的日子,几乎让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恶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门来。摄奴在大水中失落了阿傻的行踪,受到主人责罚,便将大半年来奔波露宿的怨气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得伤害阿傻,摄奴便当着阿傻的面,将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断,折磨致死,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将那名对阿傻最温柔体贴的、水灵水灵的标致小姑娘反复奸淫,却又小心翼翼不让她死去。

无法反抗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个细节,过程长达三天三夜。他嘶吼到喉咙干烧滚烫,胸腔深处颤痛得无以复加,眦裂的眼眶里爆出鲜血,却无法浇熄摄奴残暴疯狂的高昂兴致--他本就是江湖上风闻丧胆、十恶不赦的异域魔头,这几年跟着主人身边多所压抑,一朝解放,更是变本加厉。

阿傻最后昏了过去,不知是肉体的疼痛抑或心痛所致。

朦朦胧胧间,一股无声的音浪穿脑而入,隐含着无穷无尽、凶兽般的毁灭力量,仿佛是应他的召唤而来。然后,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个”。

““那个”?”独孤天威蹙眉。

“是一把刀。”阿傻冷静比划。“虽然它有刀的外型,但并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么?”

“是妖魔。只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擎起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摄奴扑了过去。等他回过神,武功高强、出手如雷电炫赫般的摄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紧搂着那名苍白的小姑娘,两人瘫坐在一地的血泊里。

“不……不要咬牙皱眉头,你刚……刚才的样子好……好可怕。”她绽开一抹虚弱的笑,颤抖的小手轻抚他的面颊,破裂歪肿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状:“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气息渐衰,然后一动也不动。

--所有要他“好好活着”的人,最后全都不在了。

(没有你们,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在风里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尔醒来,愣愣起身,将老人和姑娘收埋,把摄奴的尸体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扫落山崖,然后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走着,漫无目的、无休无止,直到气空力尽,昏死在朱城山下……

胡彦之沉吟道:“我听说昔日纵横西山的“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后,携家人隐居在朱城山附近。东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镇郊一查便知。”说着一笑,目光饶富况味:“倒是岳老师随身二奴一向焦不离孟,武林人尽皆知,怎地如今只剩下一只孤鸟?另外一位,却又去了何处?”

岳宸风冷笑。

“我派摄奴出门办事,已迟月余未归,正唤人去查。我的家奴若有什么万一,这位小兄弟恐怕脱不了干系,届时报官开审,还请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还岳某一个公道。”

独孤天威嘿的一声,捻须道:“依我瞧,这书是真是假,普天下也只有你岳宸风知道。这样罢!我替阿傻定个约,今年六月初三,沉沙谷秋水亭之上,你二人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好好比试一场。阿傻这厢,便以这部《虎禅杀绝》作抵押,你要打败了他,书便双手奉上,岳老师以为如何呀?”

满座闻言,尽皆愕然。

横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彦之腹中暗笑:“以岳宸风的身份地位,岂能与一名肮脏乞儿动手?他若应了这场,无论胜负如何,断难再代表镇东将军府出战,慕容柔如折一臂。说到底,这独孤天威可一点都不傻。”若非碍着场面,几乎大声叫好起来。

岳宸风面色陡青,但也不过是一剎,旋即哈哈一笑:“与这少年有深仇大恨的恐非岳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岳某人一刀便能要了他的性命,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独孤天威笑道:“岳老师若无异议,咱们便说定了。”岳宸风冷冷一哼,并不答话。独孤天威满面得意,捻须回顾:“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今年六月初三秋水亭,当着天下豪杰的面,你与这厮好生一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白日流影城什么没有,就是家伙特别多,本侯命人给你造口好刀,砍岳宸风他妈的!”

谁知阿傻竟摇了摇头,颤着手胡乱比划。

独孤天威眉头一皱,直视耿照:“他说了什么?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视线追着他如颠如狂的双手,飞快念道:““刀……不用……我有刀。只有……只有这把刀才能……才能杀他。就像我杀了……摄奴一样。这……这是天意?””一把抓住阿傻双肩,使劲捏着,低喝:“阿傻,别慌,看着我!你说什么,什么刀?是那柄妖魔之刀么?刀在哪里?”

阿傻嚎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耿照被推得踉跄几步,正要立稳脚跟,一股潜力自落脚处直扑上来,陡然间将他往后一掀,耿照失足坐倒,伸手往下一撑,使了个“鲤鱼打挺”跃起身。

阿傻两眼血丝密布,原本惨白的瘦脸青得怕人,飞也似的冲下露台,扑进那堆髹了漆的大红木箱之间,双手抓起一只三尺见方、高约两尺的红木箱一摇,径往旁边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贮金珠宝贝散落一地,浮起一层晕黄珠霭,如梦似幻。

迟凤钧剑眉一竖,峻声喝道:“大胆狂徒!来人,将这厮拿下!”

这些箱子名义上是镇东将军府馈赠的礼物,扛箱的却是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选出的公门好手,个个身手不凡,见状也顾不得侯爵府的体面,纷纷攘臂呼喝,朝阿傻蜂拥过来;几条黑黝黝的精壮胳膊锁着他的肩、臂、腰、颈,便要将人拖倒。谁知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着身子一扭一弹,四、五名大汉倏被震飞出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摔得横七竖八,掀翻成垒的贮礼红箱。

胡彦之心中一凛:“是道门“圆通劲”一类的功夫……这小子造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纵身扑了过去,速度之快、落点之准,宛若苍鹰搏兔。众人乍闻襟风猎猎,一眨眼间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并不夺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浓发之间,汗水爬满苍白的肌肤,血丝密布的眸中嵌着点漆般的深邃瞳仁,几乎看不见一点白,宛若一双红眼。耿照心中一动,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某种听不见的穿脑魔音一瞬间透体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体内气血翻涌,剧烈跳动的心脏不住撞击着胸腔,似将破体而出!

(这……这是什么感觉?)耿照忍不住松手,抱着头踉跄后退,一股莫名的感应自心底油然而生。

阿傻抚着身边那只红箱,里着脏污绷带的枯瘦手指滑过油亮亮的红漆,耿照只觉颅中的无声尖啸也随之震颤,仿佛被指尖细细擦刮,不由得汗毛直竖,浑身透着一股令人牙酸的激灵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那是什么?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阿傻双手掩面,从箕张的指缝间露出一双血瞳,然后颤抖着把手掌置在脑后,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尸般的动作说不出的生硬扭曲,透着森森鬼气。

“他说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独孤天威突然大喝,声音罕有的透出威严。

耿照眼前血红一片,纷乱的影像画面混杂着脑中的无声尖啸,满满占据五感,似要进一步夺取他的四肢百骸;属于“耿照”的部分正缓缓退出身体,另一混沌不明之物即将苏醒……

失去意识的剎那间,耿照猛被一喝惊醒,脑海中最后残留的画面是阿傻怪异的手势,想也不想,抱头脱口道:“是妖魔!他说箱子里装的……是妖魔!”阿傻哑声嘶吼,抓起红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过耿照头顶,在台上摔得粉碎,破片木屑四散开来,席间诸人纷纷走避。

箱中所贮之物失去遮掩,遂在露台中央显露本相,通体泛着暗沉狰狞的铜光,衬与远方天空阴霾,说不出的阴森迫人。

那是约莫藤牌大小、厚逾一掌的黄铜楯状物,周身布满古朴的铜餮表号兽纹,又像是赑屃龟甲;两侧各四只爪状三节腹足,关节处隐约露出机簧,犹如一只巨大的铜铸蜘蛛。铜蛛正中有道细细沟槽贯穿而过,似乎夹着刀板一类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位布满棘刺,远望犹如半条蟹足,十分狰狞。

独孤天威居高临下一端详,气得哇哇大叫:“他妈的,岳宸风!你们镇东将军府吃饱了撑着,竟送老子一口铡刀!好歹也送个什么虎头铡、龙头铡,这玩意儿龟头龟脑的算什么?”

岳宸风冷笑:“这不是我镇东将军府的东西。究竟是哪个鱼目混珠,尚在未定之天!”迟凤钧眼见场面要僵,忙对负责扛箱的公人们一挥手:“来人,把那东西抬下去!”两名没被阿傻摔晕的精壮差役齐声答应,三步并两步奔上露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嘿哟”一声,合力将斗磨似的铜蛛抬高--忽听“喀啦”一声轻响,那如蟹脚般布满锐刺的铡刀刀柄陡然弹起,猛将前头那人的下巴打碎,劲道之强,那名汉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张脸倏地不见,只余一个血淋淋的黑窟窿,犹如捏碎的胡桃壳儿。

铜蛛顿失支撑,前半截盛着尸体轰然坠地,弹起的刀板余势不停,“唰”地将后头之人当胸剖开,锋刃入肉断骨无比爽利,如分厚纸,声音说不出的好听。那人从左边锁骨开到右肋,活活被劈成两丬,连喊叫也不及,双手一松,“碰!”铜蛛重又落下,八只黄铜巨足穿破楼板,猛然锁起!

两具尸首一前一后,趴在铜蛛之上,一人只剩半颗脑袋,窟窿中兀自骨碌碌地冒着血,一人给片成了两丬,恰好顺着蛛身上的细细血槽滑向两边;被劈开的断口锐利平滑,便以墨斗刀锯精细分割,也难如此齐整。若非腰下相连,简直就是分跨铜台的两件东西,风马牛不相及。

弹起的刀板打摆子似的前后摇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咿--”的一声刺耳锐响,斜斜静止不动,棘刺横生的刀柄上黏满血肉,红浆缓缓淌下,利棘间还卡着一枚焦黄色的小颗骨粒,似是断牙。

这一柄无主之刀,轻而易举便夺走了两条人命。

满座多是高手,然而机关发动的一瞬间,竟无一人来得及出手,十几只眼瞪得斗大,一时俱都无语。云锦姬等全吓傻了,半晌才“恶”的一声,伏地大呕起来;有的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也有手脚发软、趴在一旁簌簌发抖的。

黄缨吓得面无人色:“这……这是什么怪物?怎么……”忽然闭口不语。染红霞亦自心惊,以为她厥了过去,忙舒玉臂将她环起,却见黄缨抱头颤抖,呆滞的目光投向虚空处,恍若着魔。

独孤天威又惊又怒:“这……这铡刀会杀人!是……是谁弄来的鬼东西?”省起自己乃一城之主,胆气略壮,才觉那物事看来不再像一座铜铡,而是狰狞的铜蛛背顶插着一把刀。刀柄上犹带鲜血,参差戟出的锐利棘刺张牙舞爪,似是挑衅着持握者的决心。

岳宸风只当他是作戏,冷哼一声:“镇东将军府内,断无这等魑魅魍魉!城主搜集天下奇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宝太多,忘了有这一件!”独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谁倒了八辈子的楣,才搜集这等肮脏凶器!闭上你的鸟……”灵光一闪,转头大叫:“阿傻!这是你说的那柄魔刀么?”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耿照神识未复、朦胧恍惚之间,本能地伸手去拉,却只攫住半幅衣袖,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低声道:“别……别去。”阿傻也未甩脱,径自登上露台,袖布便从指缝间抽滑而去。

耿照勉强追上两阶,胸中烦恶益盛,倚着阶栏委顿倒地,面色越来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缓缓走到铜蛛之前,默然不动。

岳宸风望着那布满锐利棘刺、鲜血淋漓的铡刀握柄,不觉冷笑:“就算真能教你抽出一把刀来,却有谁人堪握?还未杀敌,手掌已被尖刺贯穿……世间,哪有这样的刀?”双手负后,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话未说完,阿傻低吼一声,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鲜血鼓溢而出,染红了缠里的布条!他枯瘦的右臂肌肉扭曲起来,一条墨线似的氤氲黑气透出肌肤,沿着血脉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着,“铮”的一声激越龙吟,竟将刀板从铜蛛上拔出来,流光一闪,霍地扑向岳宸风!

这一下快得肉眼难辨,众人回过神时,只见岳宸风浑身里在一团银光里,双手仍背在身后,却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练似的刀光紧紧黏缠,绕着他周身疾走,每一刀都是贴肉摩发、更无一分余裕。

阿傻人随刀走,渐渐失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为一抹如翳灰影,混着雪滟滟的刀光盘旋飞绕,其中里了个不住前俯后仰、却无法匀出双手的岳宸风,无数断毛残布飕飕而出,被刀风带得旋绕不去,舞成一个巨大的圆!

这场面煞是好看,在场却无一人能喝采,所有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稍一瞬目,再睁眼时岳宸风已被利刃断头,便如铜蛛上那两具尸身一般。胡彦之掌里捏了把汗,心中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八荒刀铭”岳宸风!换了是我,决计撑不了这么久……这个阿傻,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正想探身细看,余光忽见一个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动,却是替岳宸风背刀的昆仑奴。胡彦之衣下飞出一腿,蹴得几案“唰!”一声平平滑开丈余,恰恰抵着昆仑奴的小腿胫骨。

他将酒壶、食皿都抄在手里,随手放在黄缨几上,冲着胖大黑奴笑道:“欸!江湖规矩,一个打一个。要是人多欺负人少,人家满城铁卫一拥而上,还不剁了你这头黑毛猪?”

那昆仑奴正是岳宸风随身二奴之一的杀奴。所谓“昆仑奴”,是指海外的伊沙陀罗、苏达梨舍那等国度的子民,天生肌肤黝黑,直如锅底,兼有厚唇、塌鼻等特征,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罗国等地,以为是由海外的昆仑仙乡而来,又因黑肤之民极是刻苦耐劳,便于驱役,故尔得名。

杀奴瞥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彦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话,多言无益,往前踏了一步,两手十指折得喀啦作响,指了指刀匣,又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眦目狠笑:“咱们东胜洲的规矩,下场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两招。”

杀奴无动于衷,径将背后的刀匣解下,作势欲往场中掷去。胡彦之笑道:“好个不通人话的畜生!”又是一腿飞出,身旁另一张空几凌空越过,杀奴随手一挥,小几却忽然坠下,稳稳落在先前那张几案上头,犹如迭罗汉一般。

杀奴皱了皱眉,正要闪过桌案迭成的路障,忽见胡彦之一脚踩住黄缨的小几,笑道:“还来?这回杯盘碗筷齐至,汤汤水水的,包管你没这么好过。”杀奴遂不再动作,水银般的两丸锐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肤一衬,更显阴沉,定定望向场中,面色十分冷漠。

场内激斗片刻未停,阿傻的动作越来越快,岳宸风仍无余裕使开双手,每一刀都差一点点便要破体入肉、血溅当场;黏缠之精,已无丝毫间隙。

横疏影心急如焚,须知岳宸风虽无功名在身,却是镇东将军府的幕僚兼特使,今日若有什么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实。镇东将军未必不心疼这位威震东海的武胆,但比起区区一人之生死伤亡,慕容柔毋宁更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对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侠、染家妹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倚着染红霞凑近身去,漾开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温息,低声轻道:“若然伤了岳老师,该怎生是好?你们二位武功高强,能不能想想办法,解了他二人之斗?”

胡彦之摇了摇头,染红霞也面有难色。

“我办不到。”争端初起之时,染红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剑法之精湛、手眼之高明,始终找不到一处能见缝插针的空隙,越看空门越少;一回过神,手指不知何时离开剑柄,惊觉此战已无旁人置喙的余地。

胡彦之点头道:“正是如此。要斗到这等间不容发的境地,双方的内息、劲力、手眼身心已浑成一体,一进一退都须准确无碍,才能维持平衡。但这平衡十分脆弱,就像以发丝悬挂利剑而不断,又或者斟酒满杯,酒水高于杯缘却不溢出,都是一触即溃、完美却脆弱的平衡。”一指不远处的杀奴,敛起笑容:“方才若教那厮掷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溃,那非是输赢胜负的问题,发断剑坠、酒溢杯倾,肯定是两败俱伤。那黑胖子如不是浑到了头,便是不安好心。”

横疏影不懂武功,满腹机谋无用武之地,咬唇喃喃:“这……该如何是好?”

胡彦之摇头:“外力难入,只好让他们自个儿分出胜负啦!”黄缨插口道:“胡大爷,那个阿傻武功很高么?岳宸风是东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没法儿还手。”

“我也说不准。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后,动作才变得如许之快,肯定是刀上有古怪。”胡彦之单手环胸,抚颔一笑,眸里却无甚笑意。“至于那姓岳的……嘿嘿,我是到了现在,才忍不住有些佩服。要换了是我在场中,这架早已打完啦。”

蓦地一声惊呼,却是自金阶上传来,云锦姬尖叫道:“别……别过来!”却见刀光灰影绕着一身黑衣的岳宸风不住移动,直朝金阶扑去,所经之处木屑四溅、破毡横飞,器物摆设等如遭尖刀重锤绞捣,尽皆毁坏。

胡彦之与染红霞交换眼色,心念一同:“好个狡猾的岳宸风!”

阶上姬人惊慌逃窜,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风一触,整个人像被吸进去似的,一阵骨碌闷响,战团中爆出大蓬血瀑,残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遭异兽啃噬,喷了一地白浆碎骨,和着黏稠的血污流淌开来。

独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缩在座中,动弹不得。独孤峰拔出佩刀,慌忙叫道:“来人……快来人!护……护驾,护驾!”南宫损拉着迟凤钧退开几步,手按剑杖,白眉下的一双锐利鹰眼紧盯场内,眼角皱起刀镌似的鱼尾纹,却始终没有出手。

独孤峰冲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么儒门“兵圣”么?还不快些动手!”南宫损沉声道:“贸然介入,两败俱伤,恐将波及城主!此局不可从外破解,须由内而外,方有生机。世子稍安勿躁。”

独孤峰尖声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们一个个赔命!”颈额青筋暴露,更衬得肌肤苍白如蜡。他见露台下无数金甲武士涌至,精神略振,挥刀道:“快些过去!保……保护城主!”

“且慢!”

一人抚着额角,手扶阶栏,缓缓自台下行来,竟是耿照。

“谁都不许来。此刀变化自在,具有无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云龙,阴阳从类,乘蹻破空,浮行万里!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御。”猛然抬头,眼中掠过一抹赤红,沉声喝道:“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染红霞一齐转头,两双明眸里各有异色。耿照走过独孤峰身畔,随手夺去他的佩刀,手腕转动了几下,似是在试刀称手与否,一边朝阿傻二人行去。那名惨遭分裂的姬人残尸还在眼皮子底下,胡彦之不觉色变:“喂!小耿,快回来!”

耿照恍若不觉,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独孤峰回过神来,才省起爱刀被夺,气得俊脸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头理论;刚跨出两步,额际一凉,一绺发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几声裂帛锐响,已被刀风削破,吓得他把手一缩,踉跄退走。

黄缨被拉着退到一旁,忽尔清醒,忙摇了摇昏沉的小脑袋,一见耿照自入死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风之中,也变成一堆残尸脓血,不顾师姐在旁,双手圈口:“耿照,你快回来!要不,我再也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进,微侧着头,似乎在端详什么。锋锐的刀风在身前翻飞飙射,空气中尘灰激扬,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绽开裂口、溅出血花,突然刀尖一拨,倏地插入银光之中!

胡彦之正欲飞身去救,瞥见杀奴身形一动,反足将小几扫了过去,大喝:“老子让你别动!”小几往先前垒起的几案堆上一撞,三张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几轰然倒散,杀奴踢开一张、以刀匣挡下一张,直飞而来的那张则撞碎在他圆厚如象的左臂膀上,杀奴面无表情,仿佛无关痛痒,却也不再蠢动。

反观场内,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横刀插入战团,仿佛热刀切牛油,居然无声无息,人随刀光不停旋绕,渐渐失去形体,执敬司独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战圈,与阿傻的灰影同绕着岳宸风打转。横里多出一柄刀来,岳宸风依旧双手负后,旋风似的前俯后仰、左闪右避,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浑身毛孔放开,知觉敏锐到了极处,全以高明的听劲应对来招。

胡彦之心想:“阿傻的大哥练到了“意发并进”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的能耐,但终究要败在这厮手里。若非“发在意先”,如何能闪过这等连绵攻势?”忽听黄缨急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两个打一个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彦之解释:“为了不破坏脆弱的平衡,他必须追上阿傻的速度,跟着一起出刀;两刀速度一致,对岳宸风来说只是同避一招罢了,并无差别,三人逐渐形成另一个完整而平衡的圆。到了那时候,耿照只消转向接过阿傻的刀招,便能将姓岳的排出战局。”

黄缨拍手欢叫:“我明白啦!这便是“由内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红霞喃喃道:“但……他如何与阿傻出招一致?这可不是光靠一个“快”字便能做到。莫非……他俩学过同样的武功?”胡彦之摇头:“小耿不懂内功,这我可以打包票。阿傻那小子身上的内功,倒像道门圆通劲一类。”

黄缨环抱着饱满沃腴的双乳,侧头问道:“那么天下间,有没有能模仿他人招式的武功?”胡彦之沉吟:“剑法之中,是有所谓的“圆通镜映”之招,但要学得一点不错,还能后发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没有。否则大家也不必练武啦,练得辛辛苦苦,岂不是为人作嫁?”

横疏影一凛,陡地想起琴魔遗言,暗忖:“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不就是专门映射敌招的武功?按说耿照未与幽凝刀照过面,那是琴魔魏无音在灵官殿所遇,怎么他也会这门功夫?”心思周转间,胡彦之突然大叫:“着!”

只听“铿”的一声清响,双刀首度交击,独孤峰所用的碧水名刀乃是城中甲字号房首席大匠屠化应亲手所铸,端非凡品,却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断半截刀尖。

耿照双目赤红,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为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阿傻眼睁睁看着岳宸风滑出战圈,辛苦尽皆白费,不禁眦目狂吼,须臾间两人又被里入刀光,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岳宸风倒退而出,双臂一振,终于重获自由,满腔的气闷登时爆发,仰头大喝:“刀来!”整座楼台被吼得一震,梁顶尘灰簌簌而落。根柢稍差的如横疏影、云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闭目,几乎晕死过去;染红霞、南宫损等高手也各退一步,暗自心惊。

杀奴一抖刀匣,“铮!”翻开匣盖,名动天下的赤乌角刀便要出匣。

胡彦之大喝道:“都说了让你别动,你偏不听!”身形微晃,也不见抬腿跨步,人已抢至匣前,一手按住赤乌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摆下飞出一脚,正中杀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杀奴料不到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结结实实一踹,圆挺的大肚子如流沙般陷下,右脚倒退一步,脚跟着地的瞬间,“啪啦!”楼板应声碎裂,原本像面团般柔软的肚子突然硬如金铁,夹着胡彦之的脚踝往前一顶,便要将踝骨折断!

胡彦之一按刀匣借力弹起,膝盖撞上杀奴的咽喉,忽听身后掌风迫近,岳宸风大喝:“狂徒!动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钧一发之间,胡彦之不禁暗笑:“他妈的!偷袭便偷袭,哪来这些大帽子理由?”丝毫不敢大意,运起余劲回身挥掌。

“砰!”两人一触即分,胡彦之忽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飘去,高大的身躯飞出露台;众人惊呼声里,只见他猿臂暴长,勾着梁柱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又跃回场中。岳宸风抚掌赞叹:“好俊的功夫!鹤真人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果是绝学!”胡彦之冷笑不语,并未接口。

岳宸风转过头去,眼中杀意大盛。自他出道以来,从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无力还手,羞怒之余,拼着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杀绝》不要,也要将阿傻毙于刀下。

正要取刀,忽见一条枯瘦黝黑的人影立于金阶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那双锐利的视线如真剑实刀般破空而来,周身浑无半点破绽,却是呼老泉。他往阶下随意一站,剎那间,那座被捣毁大半的阶台竟有固若金汤之感,果然阿傻与耿照二人的战圈渐往后移,独孤天威之危顿解。

(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岳宸风打消了取刀的念头,左掌握拳置在腰后,右手扶着刀匣,目光定定望向场中--这次他学乖了,岳宸风一向是聪明人。铜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将阿傻那个废人变成可怕的杀手,再加上自己一时大意,几乎死得不明不白;说不定,失踪多时的摄奴真是那厮所杀……

他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铜蛛,又看看场中那两名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以及他们精彩的搏斗。能把双手残废的废人变成高手、连随意摆放着都能杀人的神秘兵器,委实太有趣了;将军对此,一定会大感兴趣的。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岳宸风那一声内劲雄浑、沛莫能御的大喝。

他一睁眼,惊见表情狰狞的阿傻挥舞妖刀扑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耿照一向知道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胜常人,但他从不觉得是自己快,或许只是旁人的动作慢了些--现在,他终于知道在别人的眼里,自己究竟是什么样。

阿傻挥刀不但快,而且绝无停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换气也不必。更要命的是:妖刀天裂显然比他的刀还要锋利,一但击实了,刀刃便又短少一截,这在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战斗中简直要命。

他对先前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这身体所经历过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只是在发生的当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潜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往好处想,夺舍大法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实在不是时候。

(琴魔前辈,您若天上有知,还请快快显灵,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实在是顶不住啦!)面对势若疯虎、连岳宸风都难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只剩下“反应敏捷”这一项优点。没有了行云流水般的神奇刀法,他仗着敏捷的身手伏低窜高,顿时险象环生,眼睁睁看着手中碧水刀一寸短过一寸,蓦地脚下一绊,仰天坐倒在铜蛛之上,身子恰恰横在铡刀缝间。

阿傻舞刀一撩,妖锋过处,碧水名刀剩得一只空锷。他杀得兴起,目绽红光,抡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将耿照剖成两半!死生之间,耿照忽觉热血上涌,视界里一片赤红,也不知身体如何动作,陡地干坤互易、龙虎翻转,一阵天旋地晃,整个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铜蛛缝中,沟槽里机关发动,牢牢咬住刀板,妖刀天裂竟尔归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却丝纹不动,臂上的墨线飞快消褪,扭曲鼓胀的肌肉也开始萎缩,转眼又回复成原先瘦弱白惨的半残模样。

耿照见机不可失,抱着阿傻的腰着地一滚,只听他惨嚎一声,血肉模糊的右掌松脱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顿时分离。

铜蛛之上,带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动作,又缓缓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声八足翻起,斗磨似的铜甲蛛身应声着地。除了满地的骨血白浆,以及三具畸零残落的尸身之外,看来直与初现时无异。

倏忽之间,剧斗已止。方才打斗时人影刀光如雷霆震怒,在场无一人能稍瞬目;罢时却蓦地一静,山已崩、海已陷,生机顿绝,满堂尸横血溢,恍如恶梦一般,谁也说不出话来。

“来呀!把人……把人给我抓起来!”

眼见阿傻凶器离手,独孤峰回过神来,胆气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见二人手无寸铁,自露台之下一拥而上,风风火火地将耿照与阿傻围了起来。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间翻开几个凄惨的血洞,汩汩冒着带黑的污血,周身汗湿如浸,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气息十分微弱。耿照用身体遮护着他,挥拳打倒了七、八人,中者无不裂盔陷甲,如遭锤击;无奈人潮蜂拥而至,不多时被按倒在地,须得十几条大汉连勾带锁,方能将他制服。

染红霞见状俏脸骤寒,剑鞘戟出,接连点倒几人,浓发一甩,仰头娇喝:“城主大人!临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贵城的武士之道?”

独孤天威受激不过,气得七窍生烟:“当然不是!你们这些个白痴饭桶,通通给本侯退下!”一干金甲武士不敢违拗,纷纷撒手退开。耿照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倒无大碍,撑地一跃而起,抬望染红霞一眼,小声道:“多谢你。”没等染红霞答应,转身去照看阿傻。

独孤峰把她俏脸霎白、咬唇颤抖的情状全瞧在眼里,一股酸意冲上脑门,忿忿不平道:“父亲!耿照分明与那厮有所勾结,若不拿下查办,恐怕……”

独孤天威没等他说完,抄起酒壶便往他头上扔去,狂怒道:“你这个白痴,给老子闭嘴!”独孤峰狼狈闪过,还待还口,忽见头顶上劈里啪啦的砸来一通碗盘,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余,不得不闭上了嘴。

“来人!速唤大夫前来,不计一切代价,定要把阿傻治好!要少了一毛半角,本侯活宰几个与他赔命!”独孤天威说着,忽然转头道:“岳某某,只消阿傻未死,你我之约依然有效。你放心好啦,本侯不会把你的丑事与今日丢脸的模样说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担心得吃不下饭。”

岳宸风哼的一声,并不理会,冲横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少陪了!”披风一振,头也不回,径自走下露台,杀奴背起刀匣,紧跟在后。沿途偶有护卫或询或阻的,俱都“碰、碰”两声倒摔出去,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沾到,呼喝、惨叫声一路迤逦而出,片刻便去得远了。

迟凤钧与南宫损顿失马首,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望一眼,只得坐回原位,神情十分尴尬。

独孤天威肚里暗笑,省起一事,质问耿照:“喂,你怎知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结舌,一时也答不上话。

独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着老爹的锅碗瓢盆伺候,只怕早已唤人来拿。眼见避无可避,横疏影权衡轻重,轻描淡写地交代了琴魔遗言一事,反正在座的染红霞、胡彦之等也都知情,消息早晚要传入其余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当日琴魔临终之前,将妖刀种种授与染二掌院,耿照也在一旁聆听,故尔知晓。”说着瞥了染红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过。

牵扯到染红霞,独孤峰更是不肯放过,一径冷笑。

“父亲,比起此事,有一节更加可疑。耿照入城数年,一向在长生园打杂,近来转至执敬司当差,如何能有这等刀法造诣?以岳宸风之能,仍被妖刀杀得招架不住,他却能轻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这厮故意隐瞒武功,定是潜入本城的奸细!”

这回独孤天威不再扔碗碟了,瞇着眼细细端详,片刻才道:“耿照,托你的福,我儿子总算不浑啦,说的还真他妈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细,何必在我这里打下手?”拈指一弹,一阵密如擂鼓的沉重脚步声踏上楼来,几十名披甲执锐的禁园铁卫分作两列,将耿照二人团团围在枪尖圆阵里,看来这次是玩真的了。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算把“夺舍大法”的事说出来,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犹疑,忽听一人道:“喂,小耿!上回你同我说过的,怎地自己倒忘啦?”却是胡彦之。

他见耿照一脸茫然,暗自调息,抚胸定了定神,笑着说:“我见你身手不凡,问你的师承门派,你回说:“我没拜过师傅。不过小的时候,有一位老伯路过乡里,曾教过我三天刀法。这算不算数?””

耿照向来不爱说谎,但冷静一想,此际坦白反而不易取信于人,老胡江湖混老,自是想到了法子,只得顺着他的话头,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天威大笑。“胡大爷,这一听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是三天便能练成的?本侯虽不是武人,你可不能呼拢我。”

胡彦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见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却不得不信。”回顾耿照道:“耿兄弟,你说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人,虽着粗布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爷大人们的威风气派,还对你说:“老夫刀试天下,罕逢敌手,平生从不欠人情,恩仇必报。承蒙你惠予一碗白粥,也算有缘,权且授你一路刀法。”我说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头雾水,幸亏他天生黝黑,面上难见心虚愧色,又是“嗯”的一声,企图蒙混过关。胡彦之装模作样,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心底也没什么把握。此人十数年前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负;性子又刚直,不肯欠人半点恩情;所授刀法运使开来直如行云流水,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不通武艺,心中却有一部近三十年来的武林名人录,由“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一语发想,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爷的说法,莫非是昔日的东海第一名刀,与琴魔齐名的“刀魔”褚星烈?”

“刀魔褚星烈”五字于水月一门,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黄缨闻所未闻,蹙眉道:“这人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过。”染红霞久历江湖,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低声道:“没你的事。别添乱!”黄缨猫舌微吐,不敢再问。

胡彦之不知水月停轩的内规,解释道:““刀魔”褚星烈与“琴魔”魏无音,都是昔日挺身对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过当年一役,褚星烈与妖刀一齐坠入落星峡,双方同归于尽,按时间推算,断不能传授耿兄弟刀法。”

染红霞不欲多提刀魔之事,随口道:“若说年纪形貌、嫉恶如仇的个性,“夜炼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侠已遭摄奴毒手,恐难求证。”

胡彦之道:““夜炼刀”威名素着,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说刀中数一数二,只怕还不能够。况且他连岳宸风手下的摄奴也打不过,由他传授三天的刀法,岂能打倒压制岳宸风的天裂妖刀?”

独孤天威道:“胡大爷,听你这么一说,约莫是心中有谱啦!可别净卖关子。”

“是。”胡彦之抱臂道:“只学三天的刀法,却能制服妖刀,唯有传奇人物方能教出。这等样人,百年间仅只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犹在“刀魔”褚星烈、“夜炼刀”修玉善,甚至是今日的“八荒刀铭”岳宸风之上。

“难能可贵的是:此人文武兼修,两道皆能,其名同列东胜洲之《凌云三才》、《五极天峰》,昂然立于文武两榜的至高绝顶,乃是奇人中的奇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的人选之一!”

横疏影闻言一凛,蓦地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惊呼。

“你说的,可是那位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彦之环视全场,目光所及,心头无不一震,仿佛可以想见其人。

“传艺三日,足以技压妖刀;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的镇北大将军、昔日金貔王朝公孙氏的皇脉血裔,被称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才能办到。而耿兄弟他,便是当世唯一的刀皇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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